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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闽西北山区,最吸引我的自然景观都在西北。旅游就是感受差异,差异越大,越让我们震撼。高原、沙漠、冰川、雪山、绿洲、草原、内陆河,都让我深深迷恋。朋友问我,跑过那么多地方,哪里的景观最让你感动?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犹如母亲挑选她最疼爱的子女,但我的选择范围不出西藏、新疆和内蒙。
第一次去西藏,我在阿里地区转了一个多月,只跑了噶尔、日土、扎达、普兰和吉隆五县,连布达拉宫都没空上去。我们寻找象雄王朝和古格王朝的废墟。你难以想象,这片凛冽而荒芜的高寒之地,散落着如此众多的岩画、寺庙、佛塔、壁画、修行洞、玛尼堆、墓冢,到处是文明的碎片。有一次,我们跟着日土的牧民去看岩画,没有路,越野车在连绵起伏的荒漠上无休无止地颠簸,最后来到一个寸草不生的山谷。岩壁上,镌刻着一些稚拙的简笔线条画,一个个小人背负重物,排成长列,像是描绘整个部族迁徙;还有位穿连衣裙的时尚女性,裙长及膝,与如今的藏族妇女服饰截然不同。太阳照耀着空荡荡的山谷,热气蒸腾,对面的大山变成了流体,在空气中微微摇动。高原永恒,人类来来往往。许多年前,一个部落经过这里,有人偶然在岩壁上留下一些图画,也留给我们无穷的困惑: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初次去新疆,围着天山转了一个多月,整天都在路上奔波,历经40多个县市,比许多土生土长的新疆人走得更多。我们考察天山的古道系统,不但踏勘丝绸之路中道和北道,还寻访横穿天山山脉的夏塔、乌孙、车师、小南路、天山庙等小道。印象最深的是别迭里山口,阿克苏地区乌什县通往吉尔吉斯坦的一个达坂,我相信玄奘就是从这个山口前往中亚的。这条丝绸古道已经荒废了大半个世纪,渺无人烟,山口前有座孤零零的汉唐烽燧。当地人说,前面再无居民点,只有边防军的一个哨所,守卫着无人翻越的冰雪隘口。我们沿着别迭里河又往前开了三四十公里,看到了清末民初的边卡遗迹,牧民用碎石垒砌的简易围栏,河谷漫长得一如史前世纪,耳边惟闻空洞的溪声。我觉得自己行驶在地老天荒里,时光纷纷塌陷,一种混合着历史和自然的彻骨荒凉气息,迎面扑来。
有人说沙漠上建不起城市,毛乌素沙漠里的统万城不知道应该看成一个例证还是反证?这是南北朝时期大夏国赫连勃勃建造的都城,坐落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与陕西交界处,北魏改夏州,宋代就被风沙掩埋了,清代被重新发现。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不相信赫连勃勃会把都城建在沙漠上,认为人类活动造成土地沙化,毁了统万城。我注意到,地理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最近的研究表明古城底下就是沙漠,大夏就是矗立在沙漠上的一个王朝。更有意思的是,我在鄂尔多斯市采访,发现当地近年来耗费巨资打造的康巴什新城——中国最著名的一座“鬼城”,也建在沙漠上。
每种文明都有自己的盲点。河山这本大书,见仁见智,各人读来大不一样。网上的帖子说,没到玉龙雪山的人不算到过丽江,如此,大旅行家徐霞客就白跑一趟丽江了。读《滇游日记》,文中虽然多次提到玉龙雪山,但他住在木府的半个月里,竟一次也没有前往这座“雪幕其顶,云气郁勃”的雪山,他更感兴趣的是丽江的山川水系和纳西族文化。我不禁想到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他1922年来到丽江后,特地在玉龙雪山脚下的雪嵩村找了个院子,推窗就可以望见皑皑雪峰。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还考察过四川的几座雪山,垂暮之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与其躺在夏威夷的床上,我更愿意在丽江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死去。”徐霞客为什么对玉龙雪山毫无兴趣?按《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执行总编单之蔷先生的观点:首先,古人不欣赏极高山,古代享有盛誉的五岳、黄山,都是中低山;其次,古人不能欣赏雪山与冰川之美。他举例说,杜甫在成都住了几年,从没去看川西大雪山,只留下一行“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诗句;岷山的主峰——海拔5588米、有永久积雪和冰川的极高山雪宝顶——离李白的家乡江油市不远,李白似乎没兴趣提起;两位大诗人歌咏过无数名山,但都是东部低矮的山头。
单之蔷在呼唤一种新的风景美学,他说:“这种审美观主要是指对雪峰、冰川和湿地的认识,这种审美观的基础是现代科学而不是传统文化。”这种理论付诸行动,就是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的“选美中国”专题,评选结果是一份出人意料的名单,最美的景观多数分布在地广人稀的西部,最美的山第一名是鲜为人知的南迦巴瓦峰。将这份名单与5批177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比较,就会发现后者多分布在人烟稠密的东部地区。这两份名单,体现了新旧两种审美观的巨大差异。
我很认同他的观点。中国传统的山水审美的确存在盲区。中国人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是从诗画中引申出来的,最好的山水是“如诗”、“入画”。中国的诗人很少歌咏荒野,画家们总要在山水图卷中安插几间茅屋、三两个隐士,他们描绘的是适合人类栖居的家园,而非自然。宋代以后,中国人的审美越来越精致,沉溺于小桥流水、园林假山、梅兰竹菊等狭隘意境,缺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宏大气象。欧洲也一样,人们从艺术家的油画里吸收灵感,设计园林,评论风景。他们也不喜欢沼泽。1998年,美学家艾伦·卡尔松专门做过一个讲座《欣赏沼泽:湿地的艰深之美》,讨论在西方文化中一向被认为污秽、诡异而凌乱的湿地,如何成为审美对象的问题。
中国人的自然审美盲点,我可以再补充一个类别:负地形。作为世界自然遗产,我老家泰宁县的丹霞地貌景观价值,如今已为海内外公认。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泰宁风景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相距不远的武夷山、龙虎山却声名赫赫。那年我去重庆武隆采访,也遇到这个问题,在入选世界自然遗产之前,没人知道武隆的“天生三桥”,它甚至连清代的“武隆八景”都挤不进去。我后来想通这问题,原因是泰宁丹霞景观以岩穴和峡谷为主,武隆喀斯特景观以天坑、溶洞和仙人桥为主,都属于负地形。中国人很容易被正地形感动,山峰挺秀,悬崖壮丽;但地表之下的幽深洞穴、天坑地缝,总觉得阴暗、潮湿、危险,心理上难以接受。不妨说,负地形也是一种艰深的美,往往被人忽略。
我们时代的美学正在转变。20世纪下半叶,生态哲学在西方崛起,带给我们一种生态中心主义世界观,把自然本身视为最高价值,认为自然存在的目的,并非作为人类的家园,或为人类提供生存资料。自然全美,无伪,也无垃圾。你觉得湿地脏兮兮不美,蟑螂丑陋,那是因为你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在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影响下,我们重新打量国土,才发现了西北地区长天大漠和高山雪原的壮美。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荒野,感受自然的神秘、尊严和崇高。
但我还要指出,生态美学也有自己的盲点。将一片文明废墟当成普通的荒野,会大大降低我们的审美体验,只看见表层的地景和生态。我们应该看得更深。中国的文明如此古老,我们的国土上早已没有了纯粹的荒野。无处不是废墟。1600多年前,法显和尚西行取经,出敦煌,入白龙堆大沙漠,《佛国记》描述说沙漠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如今,连海拔5000多米不宜人居的阿里高原都散落着古人类的岩画,白龙堆沙漠最终掩埋了楼兰古国,毛乌素沙漠还给了我们大夏国都遗址,哪里还有人迹未至的崭新领地?地理,皆史也。这也让中国的山川,风流蕴藉,溢满灵性。历史为地理增添了深度。行走在中华大地,我们遇到的每条河流、每座高山、每座城市,都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历史舞台,演出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感人传奇。空间因为时间而呈现人文之美,土地因为人类而流露眷恋之情。我相信,就算用整个南极大陆来换古都西安,许多人也不舍得。
在外国旅游者的眼里,别迭里山口不过寻常的一片荒漠,与月球表面差不多,他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玄奘的身影从这里飘过。也许只有从小抱着《西游记》和《大唐西域记》长大的中国人,满怀情感,才会看见如此遥远的一个渺小身影,于是荒漠醒来,变成了一条散发光辉的朝圣之道。
华夏大地的每一处褶皱,都堆叠着厚厚的文化层,像是掌纹,讲述我们民族生存的故事。我奔赴各地,细致查看,努力破解那些紧攥在掌心的秘密。与手相学家的不同在于,他们预测未来,我阐释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了今天。
文章来源:《自然骨魄·前言》:观看地理景观之眼
作者:萧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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