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社会环境看上去同样具有威胁性。通过艰辛的体力劳动获得的收入,极难支撑移民家庭的开支。许多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当建筑工人完成一个项目后,他们发现自己重又回到了起点——带着微薄的积蓄去寻找一份新工作。不过,这次他们的岁数要稍稍更老一些,他们的身体也会更加虚弱一些;在每个项目中他们都有受伤的可能,一旦受伤他们就可能再也无法从事任何工作。”在世纪之交涌入纽约“下东区”的俄国和波兰犹太人,提供了“都市技能”,从事“针织贸易”,做各种各样的衣服。尽管他们能拿到手的报酬已经够少的了,就这雇主还会鸡蛋里挑刺进一步削减,例如干活时发笑,或是往窗外偷看,都会扣除一部分薪水。71.房客害怕被房东赶出。对于那些仅有一点个人财产的人来说,被赶出去就意味着灾难降临。无力支付房租,可能会导致房客的财物被没收。因为房东拥有这样的权力,所以房客宁可节衣缩食不买燃料,也极少会欠租。
(少数民族居住区)
72.对于在污秽的少数民族居住区内奋力谋生的移民来说,外面的世界既充满诱惑又极其可怕,既充满财富也充满敌意。少数民族居住区尽管又污秽又拥挤,但至少可以提供一种同类的慰藉,这些人讲着同一种语言,信奉同一种宗教。另一方面,移民自发形成的少数民族居住区还远远算不上是一个社区。严酷无情而又时时存在的生存压力,会损伤所有的社会纽带关系,包括家庭关系。
许多婚姻都走向破裂。到1903年时,下东区的离婚率在纽约所有区中是最高的。赌博、酒精中毒、罪行和精神病,是逃离苦难生活现实的其他路径。
73.相比之下,欧洲移民至少还可以做一下梦,期待着他们的孩子有一天会被更大的社会所接受,变成富有的市民。即使在仇视移民的偏见最为严重的时候,美国人也从未认为每个欧洲人都危及美国的生活方式。攻击的焦点主要对准欧洲的“残渣”和“糟粕”,从而表明也有例外。不过,对东方人的敌视,则倾向于将其视作一个被藐视种族的成员而予以全体排斥。
中国移民生活在屈辱和恐惧中。“约翰中国佬”(John Chinaman)每天都会遇到来自他人的残暴行径。排队时插在中国人前面是恶霸最喜爱的节目,中国移民冒险走进白人社区,很可能会招致一阵石头雨。“没人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在加利福尼亚被谋杀,在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暴行中,1871年一天深夜,在洛杉矶一个村庄中,约有二十名熟睡的中国人被射杀和吊死。”对此不可能通过法庭来讨回正义,因为西方陪审员的看法是:“中国人天生就爱说谎。”
74.从1880年起,中国人开始走出加州,生活在美国不同地方的大都市。由此也开始出现了散聚各处的唐人街,现在最大的唐人街位于圣弗朗西斯科和纽约。由于禁止中国移民进入的行业和职业是如此之多,他们只能指望在较大的城市中谋生——在这样的城市中,卑下谦微的服务和普通的小生意,像手洗衣店、中式菜馆和古玩店,吸引着许多美国顾客
75.中国人往往会聚集在城市里的某个区域中,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或是害怕住在别处。他们在自己人中寻找安全。他们的社会传统更多是逆境患难的产物,而非自豪的产物。唐人街不仅过去是就连现在也仍是少数民族居住区。这一事实倾向于迷失在相互矛盾的公众感知的混乱中。19世纪末期,美国人把唐人街看成一个充满诱惑、腐败和恐惧的地方。
20世纪则出现了一种相反的对中国人的看法,尤其是二战后以来。唐人街及大部分美国社会都成功地促进成了这样的看法:少数民族居住区是一个欣欣向荣的群体,在这里,传统的儒家美德占据主导地位,家庭和睦,恪守孝道,极少有犯罪事件发生,青少年犯罪更是少之又少。
76.如果说将唐人街视作藏污纳垢/罪恶之地是一种扭曲的看法,那么后来这种视其为玫瑰色的神话同样是一种扭曲的看法。无疑,唐人街中肯定存在幸福的家庭和好的社区服务,但是这里同样也会有周期性引发暴力的强烈的帮派主义。
不过,在面对来自外界的威胁时,相互敌对的竞争群体也会团结一致,抵御共同的敌人,所以至少有一段时间唐人街确实也像一个真正的社区/共同体。
77.同病相怜的纽带关系也会在少数民族居住区涌现。
20世纪70年代初,女裁缝是唐人街任一单个行业中雇用劳动力最多的。不用说,她们的工资偏低,并会被她们的中国雇主利用其他方式进行剥削。而她们自己也会在自己家中私下抱怨她们的上司。双方之间肯定会存在对抗与冲突,但是同样也存在强烈的团结一致感,因为裁缝女工和店主都清醒地意识到,外面是一个强有力和有敌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面前,两个群体尽管有着不平等的地位,但却都将自己视作是受害者。
78.少数民族居住区的居民极少会走出他们所在的小世界去外面冒险。20世纪伊始,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上的住户被限制在七条街的范围内。
在20世纪40年代那个相对来说比较文明进步的时代,中国工人阶级家庭实际上可能会搬出少数民族居住区,跟美国白人居住在一起,但是他们依然生活在恐惧中。即使白人邻居看上去非常宽容友好,也总是会让人有这样一种感觉,即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变得对其充满敌意。为了防备这样的可能性,中国家庭可能会在节日期间送些食物以便安抚当地人,就像邻居的理发师和酒保是时好时坏的小神。
79.对穷人和受压迫者来说,少数民族居住区既是他们的家,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实际上,对生命和财产的直接威胁,来自生活在或“停留”在同一区域有着共同种族的人那里,而不是来自白人社会,后者虽说比较强势和霸道,但却相距甚远。当唐人街发生帮会斗争时,安全感主要来自一个人的近邻,包括其宗族成员和街坊。在一个黑人少数民族居住区,人们的安全感可能会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区域或是街角,甚或是减少到主要是其自己家。一个黑人可能会感到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和易受伤害,以至于他/她会退缩到唯一的空间,自己家中,只有在这里才会感到自己对事情还有一些控制感。在黑暗的屋子里,一个人独自坐在闪烁的电视屏幕前,手里端着啤酒,是安全的;光秃秃的四壁外就是重重要求和威胁,不断地提醒一个人的孤立无依和无能为力。
少数民族居住区经常会给人一种带有欺骗性的、虚假的团结一致印象。房屋、街道、人们和活动都有独一无二的烙印,在局外人看来可能会认为这里存在一个利益共同体,一个广泛的社会纽带,而实际上这里并不存在。美国少数民族居住区的特点是,社会纽带破碎不堪,防人之心四下弥漫,后者可能会在分裂的群体中转化成公开的敌意。这一现象最强烈的表现就是帮派斗争。
80.罪行只要能被限制在少数民族居住区内,就经常会被更大的社会权威当局所忽略。例如,唐人街里的一切都十分和谐这一神话之所以会出现,部分原因可能就在于暴力受害者主要是华人而不是白人,部分原因则是唐人街领导更喜欢自己解决冲突从而获取更大的权力,而不是与外面的司法系统进行合作。不过,少数民族居住区里的恐惧和失望,显然是无法包得住的。20世纪60年代,圣弗朗西斯科的中国青少年帮派,不仅在他们自己之间相互打斗,而且还与黑人帮派和白人帮派进行打斗。1965年8月发生在洛杉矶的沃茨暴乱,促使美国人意识到城市黑人中间存在普遍而强烈的不满。尽管那个场合的黑人愤怒被限制在沃茨,受到损伤的仅仅是白人的财产而不是白人,美国中产阶级白人仍然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烕胁。
81.当现有社会的领导者感觉到这样有威胁的混乱来自他们不想同化也不可能同化的人群的一分子时,他们会做些什么?从历史上来看,他们会诉诸于创造恐惧景观:稍早时候是公开刑讯逼供、酷刑和处决,晚近时候则是更加微妙的做法——禁闭,至于这样做到底是恶魔行径还是文明行为,那就全看你对其持有什么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