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初①,柏林墙倒塌整整20周年。德国人隆重纪念,也重新唤起了媒体对“隔离墙”的热议。墨西哥有份报纸报道:20年间,这种不人道的建筑,非但没有在世界上消失,反倒越修越长。报道摘引法国地理学者做的一个统计,近6年来,仅在欧洲和中亚地区,就立起了各式各样的隔离墙或屏障2.6万千米。看来,人类距离实现“无壁垒”的梦想还很遥远。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建造“隔离墙”是一种“地理策略”。因此地理学者对此有浓厚的兴趣,就不足为奇了。对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来讲,公平是发问的起点;而人文主义地理学者的学术研究,问来问去大都问到善恶的问题上。这也许是作为知识分子一员的地理学者,总是怀揣着建设美好世界的良好愿望。于是萨克试图建立一门“地理伦理学”。他所考察的“地魔”,第一个就是“隔离墙”。
然而“隔离墙”也有无形的。那些无形的“地魔”中,突出的例子就是地域歧视。2002年前后,一声“河南人惹谁了”的叩问,引来了激愤的辩驳和来自各种角度的解释。随后的几年,市面上见到了二三十本诸如《×地人是咋样的》、《×地人凭什么》之类的畅销书。或贬抑,或褒扬,为天下人勾画“性格地图”。这显然不属于“隔离墙”之类的“地理实在”,也不属于萨克所说“地理策略”,涉及的是人们头脑中的“地理观念”。
如果说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所持的态度和采用的方法,最终是由世界观决定的,那么地理观念就值得重视。可以说,历史上没有哪个时代能比拟眼下的这个世界,地理观念的碰撞如此激烈和广泛。地方意识和乡土情结捍卫着传统文化遗产和珍贵的地方独特性,也累积着地理成见;民族主义维系着族群的团结,同时也与披着国际主义外套的“全球治理”发生着冲突。那么,究竟地理观念是如何形成的?特别是,评价这些观念的善与恶,地理学能够做些什么贡献?这些问题,好像还有待回答。
萨克将“真”作为评判地理实在之善恶的一个依据,把狭窄人的视野或遮蔽地理事实的“地理策略”,判定为不义。根据这个准则,“隔离墙”显然是恶的。依此推论,“科学的”地理学实践,也应该是善的。不是吗?“科学的”地理学者致力于揭示地理事实,去伪而存真。纠正常人的地理观念,由真而至善。而且,他们呈现给大众的一张张地图,还彰显了世界的多样性,无疑会促进求同存异的大同世界观;他们揭示的各地之间的联系,也能帮助人们看到自己行为的后果,增强人们对家园和地球的责任感。
不过,且慢。要是问这些地图如何地“真”呢?且不论学者的诚实,只说地图作为空间表征工具的局限。在地理事实的空间差异性与同一性之间,在科学的准确性与艺术的表现力之间,还有在空间表征的尺度上,哪个地理学者能摆脱得了“策略”呢?这样被地理学者“简化”(区划)和“夸张”了的世界(地图),又怎能避免受众会产生“地理成见”或“地理偏见”呢?看来,这种判据依然存在技术上的障碍。
对伦理问题的发问往往会撞到“难墙”(两难的“难”),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就像地域褒扬与地域歧视,原本就是一对互相依存的矛盾。褒扬本土可能以贬抑他乡为背景;歧视外地也可能以本乡的优越感为前提。民族主义与全球治理正是根植在这个悖论之中。
也许需要换个思路。博姆( David Bohm)的视角很有启发性。在他看来,不应该把困境都当作有待解决的“问题”。就像地域褒扬与地域歧视这对悖论,如果被当作“问题”来对待,试图制定一个评判善恶的标准,非但问题得不到解决,还会陷入更大的迷惘之中。为“河南人”正名的种种努力,正说明了这一点。其实,只有理性的“科学”才总想“解决掉”摆在面前的“问题”。对人文学科来说,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可能就是有问题的。如果针对“问题”的动词是“解决”,那么针对“悖论”的动词只能是“解释”或“领会”。追问悖论的根源,把遮蔽着的晒出来就是了。
其实,人文主义地理学者通过他们的工作,已经晒出了许许多多的地理悖论。拿段义孚做个例子,他的书大都是以悖论作为标题的:Space and Place、Cosmos and Hearth、Segmented Worldsand Self. Dominance and Affection、Morality and Imagination。无论是面对人地关系,还是面对家园与世界的关系,人都宿命般地处在困境之中。我们对自然的摆布,恐怕很少出于恶意,更多地是出于爱和美好的愿景。从根本上讲,恰恰是爱与支配相伴随行。
虽然都是瞄准人地关系和地理上的人人关系,“科学的”地理学者(不只是自然地理学者)把外在的世界作为对象,而人文主义地理学者向人的内心追问,一直问到本体。萨克说人是地理动物,这好像不容易理解。可当他提醒我们说,我们自觉不觉地把生活的地方儿加入到本体的认知中,就不容怀疑了。比如见面打招呼,自然而然地要问府上是哪里。隆中诸葛亮,常山赵子龙,《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英雄,哪个没有出处?显然,地理是我们认识人、认识世界的一个重要背景。我们是用这个背景来记忆吗?不完全是,其实我们心中早有一个框架,新人、新事物要安置在这个既定的框架中。这无非是说,头脑中既成的“地理观念”,像各类地理区划,是我们的语言,是存在之家。
如博姆所说,所有我们认同为“最本质自我”的情感和观念,都无一例外地包含着悖论。
求善也许是个过程。“科学的”地理学致力于纠正地理错觉和地理偏见;人文主义地理学致力于晾晒人的地理本能。追求明晰是人的本性,因而两种学问出发点都是善的,途径不同而已。
① 文写作时间为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