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的历史情结与地理格局,让河北成为中国独一无二的省份。然而,对于公众来说:它的名字,那么耳熟;它的特征,又那么模糊。紧靠首都的河北非但没有因中心的光环而被“照亮”,反而成为“灯下黑”之地,并衍生出一系列纠结、尴尬的现象。谈及家乡,河北人有“乡愁”,没“省愁”。 30年前,包括河北省在内的中国还没有进入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物质生活并不富裕,但当时的人们并不缺失幸福感。这张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的照片,不经意间定格了白洋淀木舟上孩子们的童真和惬意,就像孙犁笔下的《芦花荡》,明媚如画的风光点染出白洋淀人生活的乐观和积极向上的力量。摄影/安哥
城市群与荷花淀,一个是空间,一个是地方
今天参加了一天的中国城市群发展高层论坛,人们关心的是怎样把京津冀打造成一个城市群。然而在开会的时候,谈到保定(曾传说保定要成为中国的副都),我头脑中浮现的却是作家孙犁的小说《白洋淀纪事:荷花淀》中的画面:“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不知为什么,京津冀城市群让我感到陌生和缺乏亲切感,倒是孙犁描写的荷花淀却是很吸引人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能唤起每个人的乡愁,让人们想起家乡来。人的一生要和无数的地方打交道,但地方和地方是不一样的。有的地方让我们充满了依恋,不舍得离开;有的地方让我们感到陌生,无法融入其中。
有一个享誉世界的华裔美籍地理学家叫段义孚,他写了许多人与大地关系的书,其中一本叫《恋地情结》,讲人是怎样对一个地方产生依恋的,以及这种情感对人生的意义。他创造性地把人类所处的地点,分为地方与空间两种。地方是各种价值和意义的储存地,是人精神和情感的寄托,是稳定可靠的;空间则与时间一样,无边无际,难以把握,是一个只有物理性质和形状,还没有注入和附带人的情感与价值的地方,但空间象征着自由、冒险、尝试、成功等。
出生于河北省丰宁的诗人郭小川写过一首诗《甘蔗林——青纱帐》,诗中有这样一段:“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发现:住在青纱帐里,高粱秸比甘蔗还要香甜;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判断:无论上海或北京,都不如这高粱地更叫人留恋。”
为什么高粱地比上海或北京更叫人留恋?因为高粱地已经成了郭小川心中的“地方”,而上海、北京则是“空间”。
河北的作家写起河北来,都对家乡充满了依恋
河北的作家写起家乡来,总是不知不觉地写出家乡诗一般的美来。河北一些作家被称为“荷花淀派”,这一派写的东西抒情味浓,诗情画意。
“晋察冀边区的北部有一条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芦苇。河边有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黄绿的芦苇上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十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芦花村。”这是出生于河北丰润县的作家管桦的小说《小英雄雨来》开头的一段,描写的是冀东河北丰润县那一带的环境。
即使是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郭小川在命运坎坷之际写的诗歌《团泊洼的秋天》,仍对蓟县(原属冀,后归津)的团泊洼倾注了深情: …… 蛙声停息了, 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 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在这里刚刚落脚, 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 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 犹如少女一样羞羞答答。
还有那个年代的电影《小兵张嘎》、《地道战》,即使在讲述抗日的故事,编导们也没有忘记对自己家乡——河北平原的优美环境的呈现,让人陡生“江山如画,怎容豺狼践踏”的喟叹。
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都描写了地方,都关注了一个地方的“地方性”,因此都有“地方感”。地方性和地方感是段义孚的地方概念的延伸。“地方性”是与“现代性”相对立的概念,如果说现代性致力于标准化、统一性的话,那么地方性则强调独特性和多样性。河北艺术家描写的地方哪一个不是独特的呢?荷花淀、芦花村、青纱帐、团泊洼……正是以其独特性让人难以忘怀。
城市还未连接成群,荷花淀却一个个地消失了
城市群显然是现代性的产物,是和“地方”相对立的景观。上世纪50年代,法国地理学家利恩·戈特曼研究美国东部的城市走廊,1961年他出了一本名为《城市群:美国城市化的东北沿岸地区》的书。他发现“这个地区不仅仅是一条连绵不断的城市链,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城市有可能融合起来”。他声称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城市组织形式——城市群。如果说几千年来河北大地一直是“地方群”,是像荷花淀、芦花村、团泊洼这样一些乡村级的“地方”,还有像保定、邯郸、张家口、承德……这样一些中级城市的“地方”的话,那么现在这些“地方”却处于不断的消失之中,“城市群”的雏形开始出现。
白洋淀湿地是华北地区最大的天然淡水湖泊,流域内的人们以水为生,这里曾经鸭鹅成群,莲菱遍布,小舟穿梭往来,渔歌此起彼落(左图 摄影/宋学广)。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夸张的人工建筑和颜色艳俗的商业游船(右图)。从木船到游船,物质的追求让我们离生活越来越远;从劳作区到景区,迅速的商业化把人们拒于生活之外,在经济物质得到满足的同时,我们似乎也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白洋淀几近干涸,几经拯救,现在还劫后余生存在着,但面积已大大地缩小。不仅面积缩小,而且已经很难说它还是人们心中寄托情感的“地方”,旅游业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个公园。
如今管桦的芦花村早已没有了踪影,现在的丰润已经成了唐山市的一个区,唐山则以钢铁工业闻名中国甚至世界,人称唐山为“钢都”。我在网上搜索还乡河,有一个丰润人建的“丰润吧”,一些丰润人在上面抒发了对还乡河的怀念。因为还乡河已经被污染得面目皆非,还时常断流,因此有一位丰润人写道:如果小英雄雨来当年面对的是这样一条河,他宁可被日本人打死,也不会跳进这条臭水河。
河北在改革开放前,总的GDP排名仅在辽宁之后,后来南方的广东、江苏、福建等省份迅速崛起,把河北甩在了后面,河北奋起直追,慌不择路,最后选择的是大量上马最容易出产值,提升GDP总额的钢铁、水泥等重化工项目,一时间河北的GDP总值高速增长,又成为了排名在前的经济大省,但代价是环境变坏,是水和空气的污染。
2014年各月全国空气质量排名后十位的城市中,河北城市上榜次数最多。能源的大量消耗和工业的迅猛发展,让河北成为大气污染的重灾区。图为邯郸市,烟囱林立,触目惊心,工厂与住宅区之间几乎没有一墙之隔。浓烟之下玩耍的孩童让人感觉当地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空气状况。其实,他们一定也是无奈的。摄影/卢广
河北平原其实也与江南一样是水乡,从那些文学作品的名字就验证了这一点,如《白洋淀纪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等。看河北的水文图,你会发现整个华北平原是一个水网。前面提到的丰润人写的怀念还乡河的文章,曾经生动地描绘了还乡河两岸帆樯林立、舟船往来的景象,其中还写了如何从还乡河乘船出发,一路经天津与白洋淀,直到保定城的情节。这是从冀东到冀中,穿越了大半个河北。我还看到《人民日报》在1958年曾经登出一版的文图,推出一个从天津经过运河,航海的巨轮开到北京前门的设想。
近几十年来,河北大地发生的重大事情,就是环境的变化:大部分河流由外流河变成了内流河,或者由终年流淌的常流河变成了季节性河流;空气的变化尤为巨大,灰蒙蒙的雾霾天取代了浩然笔下的艳阳天。
河北人有家乡,有乡愁;但缺乏“省籍意识”,没有“省感”
地方感可以分出层次,有对一个村庄、一个小镇的地方感,有对一个城市的地方感,还有对一个省的地方感,可称之为“省感”。河北人虽然对家乡感情很深,很依恋,这从那些文学作品可以看出。但是河北人对于整个河北省却形不成整体意识。我们知道比国家低一级的是省级行政区。如果在国家层面上讨论问题,我们大都有“省籍意识”,即在内心深处认同自己是哪一个省的人。在网络上省籍意识表现得最为明显,地域攻击从反面证明了省籍意识的存在。
一位河北作家这样写道:“跟其他兄弟省份相比,我们河北人有这样一个尴尬境遇:全国各地有各种各样的同乡会组织,却几乎没有‘河北同乡会’;现实中,我们甚至说不清‘河北话’、‘河北菜’的概念。”河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郑一民先生说:“说起山东人、河南人、山西人,都会有一个大致的性格判断(虽然未必准确),但对于河北人,外人却很难有清晰的印象。”我常在网络上看到这样的说法:河北人形象模糊,几乎没有特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先从地图说起。拿来一张河北省的行政区划图,抛去那些无关信息,你会看到,就一个省的空间而言,河北省的版图太奇了:没有中心,呈半环状环绕着北京和天津。若说河北版图没有中心似乎也不对,它有一个心——由大厂、三河、香河组成的简称“大三香”的地方,但这颗心却被北京和天津包裹,竟没有血脉与河北相连。这块“大三香”,被称为中国最大的飞地。不明就里的人,一看地图会觉得河北真厉害,竟然在北京和天津的境内开出一块飞地来。其实恰恰相反:原本“大三香”是和河北连在一起的,但是北京和天津不断地把河北的县划为己有,最后剩下的就是“大三香”这一块。北京这么大是因为它不断地从河北要水的结果,从河北要水的最好方式就是连水库一起要来,原属于河北的几个县划归北京,主要是因为它们有水,有水库,如怀柔水库、密云水库、平谷海子水库、延庆官厅水库。“大三香”之地因为没水,所以剩下了。
河北省地域版图的独特性(或者可以说包容性)在地图上最易体现。看河北一个省的区域范围图,可同时获得三个省级行政单位的地图信息,因为河北省版图内嵌入了北京、天津两大中央直辖市,两市接壤但不完全相连,中间又再次出现河北,这样复杂的行政区划关系世界难见,也注定了京津冀三者之间的纠缠。对于河北来说,环京津二市的格局大大削弱了其省内空间联系的整体性,这种现象同样出现在沿海,河北省东临渤海的海岸线也是不连续的。从另一个角度说,三省市地域版图的独特关系,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背景下定会对中国的经济版图格局产生深远的影响。
要想让生活在这样版图下的河北人有“省籍意识”很难。省籍意识的形成要有一个核心,靠这个核心把有关这个省的自然和人文的一切凝聚起来。这个核心理所当然地是省会。但是河北的省会总是搬迁,从民国初年到1968年的50多年时间里,河北的省会搬迁了有11次之多。北京、天津、保定都曾做过河北的省会。一个省的省会如此频繁的搬迁,最后落脚在太行山脚下的一隅,让河北人怎么从内心深处认同这个省会,这个省会又怎能形成自己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很难想象张家口人、承德人、唐山人把情感的寄托越过北京、天津放到石家庄去,也很难想象被北京和天津包围的“大三香”人,和外界的联系,不是指向北京、天津,而是石家庄。环北京、天津周边的河北人都想成为北京人、天津人,都希望这两个直辖市把他们接纳。燕郊人在写信的时候不写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而是写“北京东燕郊”。
这个区域最深的裂痕在心里?河北人的省籍认同出了问题?
这个区域出现了四种人:北京人、天津人、河北人、外来人。过去我还不知道,现在通过研读大量资料,我才知道了河北人、天津人、北京人,虽然空间距离很近很近,但是他们情感距离却很远很远。北京的高速路到了燕郊虽然就差几百米,却成了断头路;北京修建那么多的地铁,但就是最应该修地铁的燕郊没有地铁,因为那属于河北。这个区域的人深陷在行政区划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燕郊被称为“睡城”,它在河北地界,属河北管辖,但这里住着的大都是在北京城里工作的白领。每天早晨和晚上大约有几十万人潮汐一样来往于北京和燕郊。这个区域还有像北京亦庄、天津开发区这样让外地人工作的地方,但是他们在这里找不到家。
燕郊作为京东市区之外的河北小镇,是河北离天安门最近的地方。距离的优势和远低于北京的房价,让几十万在北京工作的人,选择住在这个小镇,职住的分离导致每天数十万人钟摆式地往来于北京与燕郊之间,燕郊这个“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最终却以“睡城”而闻名。清晨天未明,燕郊上班族的队伍已排成长龙等待进京(上图)。摄影/刘飞
亦庄不缺房子,但那不是在亦庄工厂打工的外地人能住得起的房子,在格林小镇、大雄城市花园、鹿鸣苑等高端小区中,住着的是开车去北京城区上班的高级白领。
思想家对现代工业社会有着深刻的批判,指出现代人最悲催的是工作与消费分离,生产与生活割裂,即人对工作本无兴趣,为的是挣钱消费,用8小时的异化劳动,换来休闲和假日。其实比这更悲催的是工作地与居住地长距离的分离,家仅仅是远离工作地的睡觉的地方。
地方给人以归属感,归属感首先是身份认同。一个人在家乡或者家中,他的身份是明确的,是得到他人认可的。这种身份的认同造就了一种亲切的归属感。
身无定处,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惶惑。人渴望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希望知道自己是谁,希望自己的身份被接纳,找到自己的归属。每个人都想在地球上找到一个舒适的家。
这个区域本来就在一省之内,空间距离并不远,但是行政区划却让人有咫尺天涯之感。何时能取消行政区划的隔离,或者设立高于京津冀的一个“大首都”行政区,那可能会让河北人、天津人、北京人都找到归属感和身份的认同。
城市群不仅仅是城市连接成片,更重要的是人的连接,人的身份的融合。当这个区域再不分北京人、天津人、河北人、外来人了,当这些身份的壁垒消除了的时候,那样的城市群还是可以接受的。
我们需要城市群,因为我们希望生活得更美好,希望“诗意地栖居”,人生的意义不是GDP,也不是成功和金钱。
在城市群中,自然界要有其应有的地位,森林、灌丛、草地、河流、湖泊……林中的动物、空中的鸟、草丛中的昆虫、水中的鱼都应该是城市群的一员,人类既然有力量建造起连绵的城市,难道我们就没有能力把失去的自然界再重新呼唤回来吗?
后发优势,让我们不走别人走过的弯路。西方工业化国家已经走过“先污染后治理”的弯路,因为中国后发,看到了这是不应重复的路径,然而非常遗憾,今天北京的雾霾与上世纪50年代英国伦敦的黑雾何其相似。西方的城市群发展到今天,已经出现了城市空心化,逆向的迁徙过程。社会的思潮在变:从崇尚标准化、统一性的现代化城市开始了追求独特性、多样性、更具“地方感”的居住空间。作为“后发国家”,我们不应该再走一遍西方城市已经走过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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