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大学连教室都没有……|科学现场 它招生不看高考成绩,不设期末考试,学生轮流去全球7个城市各待4个月,通过在线视频完成课堂教学,师生在虚拟世界里交流。 本文约3800字 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作者/ 魏其濛 编辑/ 秦珍子 为了上大学,茅子桐3年搬了4次家。 他的行李箱从未超过两个,每次离开一座城市,他和100多个同学“一起移动”。学校没有校园,宿舍也换来换去。茅子桐在柏林丢过自行车,在首尔的咖啡馆里上过课,还被布宜诺斯艾利斯邮局的工作人员赶出去过。 暑假眼看就要结束,这个21岁的南京小伙子又开始收拾行李了。他将再一次离开家乡,先去东京实习,然后到伦敦开始大四学年的学业。 茅子桐就读于密涅瓦大学(Minerva Schools at KGI),这是注册在美国加州的一所非营利性大学,刚创立4年,学生只有600人。 它招生不看高考成绩,不设期末考试,学生轮流去全球7个城市各待4个月,通过在线视频完成课堂教学,师生在虚拟世界里交流。 在美国旧金山,茅子桐结识了一些美国斯坦福大学和伯克利大学的朋友。这个自诩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小伙子说:“美国同学的就业打算就是硅谷、华尔街,中国同学想去北京、上海,人生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不管毕业后去哪里,茅子桐都毫不担心自己的适应能力。在印度海得拉巴生活的4个月,他和当地人一样,每天洗漱吃喝的水都靠公共水车来送,起初那几周一直拉肚子。但当他嚼着花样繁多的外卖,或和同学帮助当地年轻人创业时,会由衷地觉得“挺不错”。 时间都花在课外 上海男生傅紫泉刚上完大一,他记得在课堂上老师经常忽然点人发言,“据我所知,老师会掐表,让所有发言都达到一定时长”。 在密涅瓦大学的“教室”里,谁打哈欠或走神,会被立即发现,因为每个人的脸都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一种名为ALF(主动学习平台)的多人视频软件。学校创始前期,技术团队负责人乔纳森·卡茨曼招徕了一批哈佛计算机专业的校友,共同研发出这个平台。ALF的核心技术是视频处理,能够让平台上的20个摄像头同时运行,它还借助了谷歌多人编辑等工具。 20个摄像头的在线平台,最多允许1位教师和19名学生同时在线,这会限制课堂容量。为了满足ALF对网络环境的要求,校方曾经挖开柏林宿舍门前的街道,重新铺设网线。 为密涅瓦大学运作提供资金的创业公司“密涅瓦计划”,靠销售这一软件获利。就在不久前,大学创始人本·尼尔森还把ALF介绍到香港科技大学。 后来,傅紫泉渐渐适应了课堂节奏。同样需要学生适应的,是这所大学“什么都教”。 ALF在线视频课堂界面 和美国传统大学的通识课程不同,这所学校安排大一新生在旧金山学习4门“基石课程”:形式分析、多元模式沟通、实证分析和复杂系统,每门课会讲到传统意义上多门学科的知识,由两到三位老师共同设计课程并实施教学。每节课后,学生给出的反馈会被用于老师改进课程。在此基础上,学生大二开始选专业,并去美国以外的城市生活学习,同时在当地机构参加实习。 密涅瓦大学把上课的形式称为“彻底的翻转课堂”:学生课前需要花大量时间预习和做作业,课堂上老师带领学生模拟场景、分组讨论、展示作业等。课业量之大,这些年轻人始料未及。 傅紫泉举了个例子,自己曾去斯坦福大学旁听一门生物课,老师每次会布置十几页的阅读文章。但在密涅瓦大学,他第一个星期就遇到了每天70页文章的阅读量。另一位女生王秋夙则表示,自己每天预习4~6个小时,每项作业花7~10个小时,算下来平均每周要花70个小时学习,“从早到晚都在学”。 很难有人把4门课都学好。不仅是因为课业量大,还因为难免“偏科”。擅长人文学科的学生会觉得编程课很难,但老师不会因为某人能力不够就降低难度,学生就得花更多时间去预习。 重新定义知识 王秋夙回忆,她在密涅瓦上的第一门课程是“多元模式沟通”,教授介绍了在多元文化背景中保持包容的心态的重要性。课堂节奏很快,当她开口发言时,看到自己的头像一下子被放大到屏幕的中央,感到一阵紧张。 “多元模式沟通”是4门基石课程之一,这4门课的重点是100多项HC(思维习惯和基础概念),具体的学科知识则是附带提到的。 这个刚上完大二的成都女孩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这些。后来,王秋夙在实习时给越南胡志明市和中国上海的高中生讲课,她注意到两国学生的不同:越南学生更需要提升展示自我的能力,而中国学生则希望得到快速、明确的指示,需要她有针对性地改进课程设计。她还用“网络”概念阐述了自己对美国反移民政策的看法:“短期来看确实会保护美国人的利益,但长此以往,国家各领域发展的动力都会被削弱”。 密涅瓦大学的创始人本·尼尔森和院长斯蒂芬·科斯林渴望改革美国本科教育。25年前,在沃顿商学院读本科时,尼尔森就认为,美国的通识教育课让学生阅读各种学科的经典文本,是在给他们灌输一些往后用不到的知识。即使物理、化学课上的实验,也只是指哪儿打哪儿。企业所需批判思维、创意思维和多元沟通能力等,很难在大学里学到。尼尔森想要重新定义知识的概念:能够帮助人们提高思维的实践性知识。 在研究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多年以后,斯蒂芬·科斯林产生了与尼尔森相似的理念。加入密涅瓦大学之前的30年,科斯林在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任教。他认为,主动地、浸入式地学习比被动聆听高效得多;另一方面,学习应当更强调目的。科斯林加入密涅瓦,负责学校师资团队的构建,在这间“教育实验室”里,他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尽快应用。 傅紫泉和同学去旧金山附近的岛上探险。 全球的高等教育都从未停止探索。欧盟早在1987年就成立了“伊拉斯谟计划”,让大学生在欧洲各国交换游学,该计划在2014年扩展到欧盟所有教育、训练及青年体育领域。国际版“伊拉斯谟世界计划”还接受世界其他国家的大学生。自2012年以来,被称为“慕课”(MOOC)的免费在线教育也从美国几所顶尖大学出发,风靡全球。 4年前,密涅瓦团队在美国西部学校和学院协会得到了最初的认证,今年,他们又获得了未来8年的续认证。它在很多方面颠覆美国大学的传统,比如75%的学生不是美国人,80%的学生能获得奖学金或助学金。它学费相对较低,为1.25万美元一年,算上生活费用,差不多3万美元。目前的600多名学生,8%来自中国,中国教育部也认证了这所学校。 截至目前,它还没有毕业生,但学校试图用数据说明教学成果。2016年,密涅瓦的大一新生参加了CLA+(美国一项衡量高等教育批判性思维的考试),与其他学校大四学生相比,他们的平均排名在前22%。8个月后,同样一批学生的成绩进步到了到前1%。 密涅瓦大学的入学门槛很高,录取率只有1.9%。学校东亚地区负责人莫书草告诉记者,学校希望招收聪明、主动性强的学生,把他们培养成“有智慧的决策者”。在招生时,学校不看SAT(美国大学入学能力测试)、托福成绩,而是综合考察学生在高中的平时成绩、思维方式、学术成就等。 心灵不是容器 茅子桐习惯了搬家,他总结出最简洁的装箱程序:两只箱子、应季衣服、电脑和游戏机,“先把它们装包,再把包装箱,就行了”。 他乐于把学到的种种思维和概念用到商业实习中。“在做市场调查问卷的时候,如果有默认选项,人们会倾向于选择默认,这就是偏见和引导的作用。我在一份10页的问卷里,把前2页的问题设计得很简单,即使后面的问题越来越复杂,人们还是会觉得,我已经花了这个时间,不如把它做完吧。这就是沉没成本。跟人们在股票下跌时还不愿意抛掉的道理是一样的”。 莫书草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密涅瓦大学的创始人尼尔森,就是“从企业招聘的角度理解人才”的。 与此同时,坚持通识教育的美国传统大学,正在不断往大一、大二学生的阅读列表里增添拉美、亚洲文化的经典书籍,增加多样性。“通识教育”源于19世纪,当时的欧美学者有感于学科分类过度割裂了知识,创造出这一概念,目的是培养出完全、完整的人。20世纪以来,通识教育已广泛地成为欧美大学的必修科目。 傅紫泉读大一时与同学在旧金山的宿舍。 在密涅瓦大学招收非正式的创始届学生后,就有维护传统大学教育的学者提出了质疑。在美国《大西洋报》201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前哈佛大学本科学院院长、计算机科学教授哈利·R·刘易斯评论,教育本身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的确有些人希望接受更有效率的教育,“但你如何提高成长的效率呢?”刘易斯认为,教育并不只是把知识传送进学生的头脑中,他引用普鲁塔克(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编者注)的名言,“心灵不是一个可以填满的容器,而是需要点燃的火种”。刘易斯说,“我担心这些互联网创业公司并不清楚‘点燃’的部分”。
刘易斯还认为,在线教育本身“被宣传得过火了”。“他们像是想要在草原上的每个小村庄重建雅典学院——也许他们真的会那么做。但是,教育不仅仅要用良好的教学方法,还要让学生看到学者研究和学以致用的具体场景”。 在美国问答网站Quora上,一些密涅瓦的师生试图满足外界的好奇心。虽然学生都认为“课业压力太大”“不断给学校大量反馈很烦人”,但仍然享受这段人生经历。茅子桐提到,在首尔,同学集体去唱卡拉OK。在柏林,大家结伴去欧洲各国旅行。“如果是其他美国学校,华人同学只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玩。”他有点不屑地说。 “即使被密涅瓦选中的,就是头脑聪明的学生,但这也不值得夸耀。” 茅子桐说,“不断熟悉新环境、在不同文化中生活的经历,才是我最宝贵的收获”。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原文刊载于《中国青年报》2018年8月22日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