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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5 11:2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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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geonet 于 2018-10-5 18:09 编辑
《地理研究》 2016 , 35 (7): 1205-1229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跨国、跨界、跨代”知识行动
蔡运龙1,, 叶超2,, 马润潮3, 夏铸九4, 周尚意5, 陈忠6, 于海7, 石计生8, 李志刚9, 胡大平10, 何深静11, 杨宇振12, 段进军13, 吴启焰14, 苏晓波15, 董慧16, 陈明星17, 郭文18, 刘天宝19, 王丰龙20, 任政6, 王晓阳21
1.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瑞意高等研究所,北京 100871
2. 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3. 美国俄亥俄州州立爱克伦大学地理与规划系,俄亥俄州 44325
4. 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台北 106
5. 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北京 100875
6.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7.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上海 200433
8. 东吴大学社会学系,台北 111
9.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武汉 430072
10.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 210023
11. 香港大学城市规划及设计系,香港 649490
12.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重庆 400045
13. 苏州大学中国特色城镇化研究中心,苏州 215006
14.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与区域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15. 美国俄勒冈大学地理系,尤金 97403
16. 华中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4
17.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北京 100101
18. 浙江工商大学旅游与城市管理学院,杭州 310018
19. 辽宁师范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大连 116029
20.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发展研究院,上海 200062
21. 英国牛津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牛津 OX2 6JF
作者简介:蔡运龙(1948- ),男,贵州贵阳人,教授,主要从事综合自然地理学、土地科学、地理学理论与方法的教学和研究工作。E-mail: caiyl@urban.pku.edu.cn
作者:叶超(1978- ),男,甘肃武威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城市化与空间生产、地理学思想与方法、文化地理研究。E-mail: yeover@163.com
修回日期: 2016 -6-27
基金: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57113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1&ZD08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BZX015,13CGL076);
摘要
2016年6月,世界著名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访问中国,在南京和北京进行多场学术报告,并与中国学者开展交流,在国内学界和媒体界引起轰动,盛况空前。作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的代表,哈维亲笔写信给中国同行,呼吁共建立足现实、面向未来的地理学。中国学界有必要趁此契机,通过知识行动,进行“跨国、跨界、跨代”的联合,重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并探讨其中国化的路径和方法。本期笔谈是国内马克思主义地理学领域第一次集体发声,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地理学、哲学、社会学、马克思主义、城市规划、建筑学、经济学、旅游等学科和领域的著名学者与青年才俊,秉持马克思主义开放和批判的精神,从不同层面研讨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的意义、内容、方法论与路径。
关键词: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 大卫·哈维; 空间的生产; 人文地理学; 城镇化; 资本; Knowledge as action: Marxist geography and its development in China
CAI Yunlong1,, YE Chao2,, MA Laurence3, HSIA Chu-joe4, ZHOU Shangyi5, CHEN Zhong6, Yu Hai7, SHI Jisheng8, LI Zhigang9, HU Daping10, HE Shenjing11, YANG Yuzhen12, DUAN Jinjun13, WU Qiyan14, SU Xiaobo15, DONG Hui16, CHEN Mingxing17, GUO Wen18, LIU Tianbao19, WANG Fenglong20, REN Zheng6, WANG Xiaoyang21
1. The PKU Raissu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National School of Develop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2. School of Geographical Science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3. Department of Geography and Planning, University of Akron, Akron OH 44325, USA
4. Graduate Institute of Building and Planning, Taiwan University, Taipei 106, China
5. School of Geograph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6. 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Shanghai 200235, China
7.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Public Polic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8.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Soochow University, Taipei 111, China
9. School of Urban Desig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10.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11. Department of Urban Planning and Design,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649490, China
12.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 Planning, Chongqi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5, China
13.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Characteristic Urbanization,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006, Jiangsu, China
14. School of Urban and Regional Scienc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15. Department of Geography, University of Oregon, Eugene 97403, USA
16. The Institute of State Governance, School of Marxist Studies,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17. Institute of Geographic Sciences and Natural Resources Research, CAS, Beijing 100101, China
18. College of Tourism and Urban Management,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19. College of Urban and Environmental Sciences,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116029, Liaoning, China
20. Institute of Urban Development and Research,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21. School of Geography and the Environment, University of Oxford, Oxford OX2 6JF, UK
Abstract In June 2016, David Harvey, one of the most famous geographers, visited China, gave several academic reports, and exchanged ideas with Chinese scholars from different fields including geographers, which caused a great sensation in Chinese academic circles and the media. As a representative of Marxist geographers, David Harvey personally wrote to the Chinese colleagues and called for building the future geography together both as a discipline and as a reality on the ground. It is necessary for Chinese scholars to take advantage of this opportunity, and to put knowledge into action, which carry out the transnational, transboundary and trans-generational combination so that we can reconstruct Marxist geography and explore the ways and methods of fulfilling it in China. The scholars at different ages, are from different fields such as geography, philosophy, sociology, Marxism, urban planning, architecture, economics, tourism, and from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regions including USA and UK. It is the first and the most massive action in the field of Marxism geography in China. With the Marxism spirit of openness and criticism, this paper mainly discusses Marxist geography and its meanings, contents, methodologies and paths in China at different levels and scales.
Keyword: Marxist geography; David Harvey; production of space; human geography; urbanization; capital;
蔡运龙, 叶超, 马润潮, 等.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跨国、跨界、跨代”知识行动[J].
地理研究, 2016 , 35 (7): 1205-1229. [ CAI Yunlong, YE Chao, MA Laurence, et al. Knowledge as action: Marxist geography and its development in China[J].
Geographical Research, 2016 , 35 (7): 1205-1229.
Permissions Copyright?2016, 《地理研究》编辑部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问题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兴起于1970年代,是人文地理学的主要流派之一,对中外学界影响深远。其代表人物哈维,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地理学家,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著作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中文译本超过10部(可能是被翻译著作最多的当代地理学者);哈维不仅是一位以思想见长的杰出地理学家,也是一位社会理论大家,其影响已经超出地理学界,对社会学、政治经济学、城市规划、哲学、文艺批评等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1]。
中国当今的主流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直是重要的理论与实践问题。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继续发展21世纪马克思主义、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吹响了新时期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号角。作为马克思主义这一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国内应该被重视并得到充分研究。当然,因为中国国情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同,所以,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我们应批判地吸收其合理内容,并结合中国实际进行转化和理论再造,这既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神,也反映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的必然。
中国在快速城镇化和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很多问题其实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关系密切。但由于多种原因,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一直未发展起来,只有少量的文章提及这一学派[2,3]。近年来,随着空间生产理论在国内人文社科界、地理学以及城市研究领域的兴起,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再获关注[4,5]。但国内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还不甚了了。鉴此,如何引进、吸收、消化、转化国外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思想理论和实证经验,实现该理论的中国化,就成为最重要的问题。
2016年6月上旬,哈维到访中国,首先在南京进行了两场学术报告,并与中国学者进行了会议交流。这次访问和交流意义重大。第一场报告从全球和历史比较的角度讲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核心理论和重要价值,中国是哈维关注和讨论的重点。该报告引发强烈反响,听众人数超过300人,座无虚席,盛况空前,会后很多青年学生拿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哈维著作排长队请他签名,网络上也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使我们感觉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强大感染力和影响力。第二场报告中,来自不同领域的中国学者与哈维进行了深度对话,现场论辩气氛热烈,反映出中国学者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方面已经具有一定的基础和特色。哈维在北京的学术报告也引起同样的轰动,媒体竞相报道,在学界和社会产生巨大反响。这说明,中国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生长已经具备良好的土壤和可观的前景。
马克思主义对空间、城市和环境等的研究离不开地理的视角和支撑。但上述活动包括哈维多部译著等大都由人文社科学者主导和完成,相比之下,作为地理学者,我们在分享这种“学术溢出”效应的同时,也惭愧地感觉到在此方面的工作做得太少了。尽管一些中国地理学者一直在持续关注哈维以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动态,并发表一些成果,但在系统性和冲击力上还不够,因而被国内外同行了解和认知的程度还不高。所以,更加主动积极地采取一些措施,通过中外对话和学科交叉的力量整合共同推进中国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已经成为当务之急。
中国正面临一个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思想和理论应用于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的大好时机。只有进行“跨国、跨界、跨代”的交流、对话与合作,才能建立并推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这也是学术发展的必然要求。为此,我们和《地理研究》编辑部组织海内外、不同领域和行业、不同年龄段的学者和专家,就“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跨国、跨界、跨代知识行动”这一主题,展开大讨论和争鸣,试图以此推动国内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理论研究和政策实践。
本次笔谈是开放和具有批判精神的。哈维在给中国同行的信中,也引用马克思的话“无情地批判存在的一切(ruthless criticism of everything existing)”赠予中国同行。学者们秉持这种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围绕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意义与主要内容,及其如何与中国实际对接进而重构理论和实践进行了充分研讨,成果突出。本次笔谈中,我们并没有神话哈维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相反,在阐发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重要价值、研究内容及其中国化方法论的同时,有些学者也对哈维和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批判,甚至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能否成立也提出了诘问,更有学者提出了“重新发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号召,这既反映了本次笔谈具有非常难得的包容和批判精神,也体现了中国学者具有了重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良好基础和理论自觉性。
这是以中国学者为主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第一次跨国、跨界、跨代的集体发声。哈维也亲自参与,在百忙中亲笔写信表示支持和愿意加入这一知识行动,并提示中国同行:“我们的任务不仅在于理解我们的地理学及其形成方式,我们也同样需要研究和设计一门作为学科和立地之现实的地理学未来”,令我们倍感振奋。我们希望更多国内外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的同行能够加入进来,共同促进国际交流和学科交融,推进学术进步,在重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同时,也重塑我们生活的世界。
附:哈维亲笔信原文及译文
June 9th 2016
To the geographers of China
Dear colleagues,
I am glad to hear that the tradition of critical geography is alive and well here in China. Marx once wrote, early in his life, of the necessity for a “ruthless criticism of everything existing". Our task is not only to understand our geography and how it came to be. We need also to examine and design the future of our geography, both as a discipline and as a reality on the ground.
I greet you all as comrades and colleagues in this project. Together we can make a better world. It will be a pleasure for me to help and participate in such a project.
Best wishes,
David Harvey
2016年6月9日
致中国地理学者
尊敬的同行们:
我很高兴地听到批判地理学的传统在中国富有生机并发展良好。在马克思早期的生活中,他曾经写道有必要“无情地批判存在的一切”。我们的任务不仅在于理解我们的地理学及其如何形成,我们也同样需要研究和设计一门作为学科和立地之现实的地理学未来。
我祝贺你们所有参加这个行动计划的同志和同行。联合起来我们能够造就一个更好的世界。我很高兴帮助你们并参与到这个计划中。
衷心祝福! 大卫·哈维
(叶超 译)
主题主持人 蔡运龙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瑞意高等研究所首席科学家,城市与环境学院退休教授,主要从事土地利用、地理学思想与方法、综合自然地理学等研究,是最早译介哈维著作的中国学者。
核心观点:哈维对中国地理学的启示,不仅在于其学术思想和理论,更在于其学术精神。哈维的批判态度、人民立场、理论抽象和全球视野是目前中国地理学界欠缺因而最值得借鉴的。中国地理学需要借此反思自己的旨趣和理论。
哈维是地理学者中杰出的思想家和理论家,他关于资本的空间、空间的生产、资本的剥夺性积累、不均衡地理发展、社会公正、自然与差异地理学、城市权利、日常生活政治、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创造人民的地理学等思想和理论,直指当代最危急的深层问题,对当代地理学做出了重要贡献,值得中国地理学界借鉴和应用,但我认为最有启示意义的是哈维的学术精神。
首先是批判态度。哈维经常引用马克思的话“无情地批判存在的一切”。与其被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哈维更倾向于被看作是一个激进(radical)地理学者。激进地理学刊物的名称《Antipode》(对立面),恐怕就是这种精神的体现吧。其实,这里的radical有着彻底、根本的含义,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应该是具有学科体制、意识形态和实证主义地理学知识的“对立面”。哈维的著作无不体现出他彻底的批判态度,而在《资本的空间》一书里,他还特别加上一个副标题:走向批判的地理学(Spaces of Capital: Towards A Critical Geography)。
哈维的批判态度还体现在无情的反省与自我否定上。哈维集地理学实证派大成之作的《地理学中的解释》被誉为实证主义“地理学的圣经”,可他却对之进行了严肃的反思。他说:“我那时……(认为)在用理性的科学方法解决地理学问题和有效地运用计划的方法解决政治问题之间,实际上不存在冲突。我如此专注于撰写这部著作,以致忽视了周围世界是如何坍塌的。1968年5月我将这部著作提交给出版商时,政治温度的剧烈变化使我感受到了深切的不安,……马丁·路德·金被谋杀……反战运动和民权运动如火如荼;而我就是在这时的美国,完成了这部似乎多少与时代不相称的大部头著作。我认识到我必须对我在60年代认为理所当然的许多事情进行反思。”[6]正是这样的反省,使他从一个实证主义地理学者转变成激进地理学者。
其次是站在人民的立场,追求社会公正。我曾译介过他1984年发表的论文《论地理学的历史和现状:历史唯物主义宣言》,对此有精彩的表述:我们向利益集团贩卖我们自己和地理学,就是参与形成他们的地理学,制造一种被社会不平等分裂,并对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火上浇油的人类景观……我们必须创造人民的地理学,它不是基于道貌岸然的普适性、理想和良好意图,而是一种更为实用的事业,要反映大众的利益和要求,正视各种意识形态和成见并揭示其真相,忠实地反映变动着的社会景观和自然景观中由竞争、斗争和合作构成的复杂编织物[7]。哈维的《社会正义与城市》是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也是他学术立场的转折点。“社会正义”的论题和反资本主义的立场,在他后来所有的论著中一以贯之。他最近还尖锐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城市治理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资本繁荣?
第三是追求理论抽象。为此,他并不以地理学画地为牢,而是批判地广泛吸收其他学科的思想和理论。首先从马克思那里借得了剖析当代社会的解剖刀,他学习马克思,但面对当代世界的真实问题,避免教条主义,进而发展马克思主义,成为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此外,他关注的学科进展从地理学、历史学到哲学、经济学乃至文学艺术。他在领悟和借鉴其他学科的思想和理论的过程中,着力追求理论抽象,从而达到相当的理论高度;而他的思想和理论又在其他学科得到相当程度的认同和应用。
再就是全球视野。美国的“9·11事件”和占领华尔街运动,希腊的债务危机,西班牙的抗议,巴西的工人运动,巴黎的城市发展,中国这个全球最大市场……无不在他的视野之下。从对全世界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的观察中发现问题,提出理论;再用理论去认识和剖析问题,揭示深层原因,这成为哈维在马克思主义基础上构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重要方法论。
哈维揭示的那些问题和做出的理论分析,为解释和解决中国当下最危急的深层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虽然有些分析并不一定全面(例如对中国当前的城镇化,哈维似乎忽视了其积极的正面意义),但无疑是极富启示性的。然而中国地理学界对哈维的著作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和很好消化,例如,目前翻译成中文的哈维著作,除《地理学中的解释》外,全非地理学者所译,中国地理学界在这里已落后于其他学科。哈维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指出:左派再不思考自己的理论与战术就晚了。借用这个警句,我们也应该警惕:中国地理学者(尤其是人文地理学者),再不思考自己的旨趣与理论就晚了!
特约召集人 叶超
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地理学会第十三届全国青年地理科技奖获得者。中国地理学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城镇化与空间生产、地理学思想与方法、文化地理学。
核心观点:解释和改变世界需要将知识变为行动。知识行动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开始,但不应止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
哈维此次访问中国,由其他学科邀请,当然,我们共享了这一活动的知识溢出。
哈维著作中译本逾10本,只被他“革命”了的《地理学中的解释》是地理学者所译。
哈维的几次理论转向,主要是受当时社会现实和学术思潮的影响。
现在,面对这新的现实,
面对天翻地覆的自然与社会变化,
面对风起云涌的哲学与学术思潮,
我们得重新认识。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第一要义,正是“直面并改变现实”。
第二要义则是马克思所说的“无情地批判存在的一切”。
这批判指向学科内外,日常生活,上层建筑,马克思和哈维,马克思主义地理学……
更指向我们自身。
不经由自我批判,怎能到达其余的批判?
第三要义则是开放。
全方位、无条件的开放!
向着其他学科,向着大众,向着城市和乡村,向着一切先进,向着不愿却必须的……
更向着我们自身。
不具有开放的头脑、心胸和气度,怎能容纳这敞开着的社会与世界?
这次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知识行动,是直面现实、批判和开放的。
当知识开始变成行动,也就意味着它开始直面现实并力图改变。
当批判指向列斐伏尔、哈维以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意味着这批判是真的。
“跨国、跨界、跨代”,则意味着前所未有地开放。
如果“知识行动”影响社会,就可能成为马克思所说的“改变世界”的“物质力量”。
那么,如果不能影响或改变“社会”与“世界”呢?
这个问题是虚假的。
因为,我们至少已经改变了自己。
而我们自己,岂不正是社会或世界的分子?
改变吧,
不止向着马克思主义地理学,
但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开始。
嘉宾观点
马润潮
美国俄亥俄州州立爱克伦大学原地理与规划系荣退教授,著名城市地理学家。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是一种分析社会问题的工具,但在国内地理界尚未引起应有的关注。一个成熟的学术领域,要有各式各样的视角及观点,以及各种不同的研究工具。
1960年代末期,西方人文地理学冲破了以逻辑实证为本的、排他性极强的计量/理论地理的霸权统治之桎梏,进入了百家争鸣时期。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批判地理的兴起,其分支如人文主义地理学、性别/女性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等,在分析人地关系及社会经济问题时,批判性的成分甚重。批判性地理的最终目的是指出社会问题的症结,希望社会能变得更公平正义。这一类地理学与纯理论的地理研究不同。后者的特点是视野高、很少或不谈具体的社会或经济发展问题,不接地气。
本次学者们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笔谈,在国内尚属首见,十分有意义。改革开放后,中国人文地理界对西方人文地理主流思想早已有所接触,但总的来说,还没有任何人文地理分支得到充分发展、成了气候。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似乎最为人们所忽视,似乎还有学者轻视它,感到不合时宜,没有用,甚至避之唯恐不及。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目的,不是要去宣扬马克思主义本身(那是其他学科的工作),而是要将马克思主义当成一种分析社会问题的工具,特别是人地关系的空间性。它是一种视角、一种观点、一种剖析社会问题的方法。一个成熟的学科,需要不同的观点及研究问题的工具来丰富它。多一种视角及观点,总是比少一种好。国内的学生及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比任何国家的都多。有了好的基础,何不用它来剖析当今国内面临的社会、经济及地理问题呢?其实用性是颇高的。我们可以讨论此领域的种种问题,包括它的名字及尺度问题。多提问题才有进步;多人参与讨论才能成气候。我拭目以待。
夏铸九
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名誉教授,南京大学宜兴讲座教授。
核心观点:要避免教条的马克思主义,首先要能接地气,即面对真实社会的真实问题,其次要注意理论与实践的关联、互动与紧张关系。
建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如何产生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响应这次哈维来访,叶超教授提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笔谈,是朝向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吗?是,同时也不是。如何产生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会不会是更关键的发问呢?面对研究领域,大学提供的条件必须无所谓禁忌。哈维在南京大学演讲之后答学生问时强调,要避免教条的马克思主义。如何避免教条?首先要能接地气,即面对真实社会的真实问题。
哈维很锐利地拒绝中国“例外主义”的思维角度,他看到的是结构性的资本全球化的力量。他认为1980年代后纳入全球经济之后的都市中国,仍然离不开资本的全球积累,无休止的资本空间化,即空间的修补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危机转移。中国的特殊性在于发展快速与规模巨大,都市建设意味着快速的破坏性发展,与空前规模的基础建设。2007年底美国房地产泡沫化,美国作为中国商品的主要出口市场,致力于资本主义危机的转移。2008年危机主要由美国西南和南部的房地产市场引爆,但2009年初却使中国工业化地区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失去工作。于是,中国创造了2700万的就业岗位,失业人口控制在300万左右;基础设施上发动了大规模投资浪潮,与之伴随的空间结果,是更大规模的都市化过程,建造全新的城镇,或是扩建城镇,使用债务融资(debt-financed)手段,通过大规模都市化对建成环境投资,引领全球资本主义走出了灾难。因此,我们看到不均衡发展在地理上的迅速转移。所以哈维在南京大学演讲中说:“我反对的是资本主义,不是中国……中国救了美国。”过去十余年间中国GDP增长基本和城市建城面积增加速度一致,中国之所以能以这样大的规模和这样快的速度进行都市化,与1949年之后国家垄断土地所有权有密切关系,因为国家垄断土地,使得中国都市化成本最低,利益却最大;都市蔓延实质上意味着国有土地持续增加,集体所有土地逐渐减少;国家,实际上是土地最终且唯一的拥有者,可以以低价征用集体土地,再以高价出让,获得巨大的土地价值剩余[8]。毛泽东奠定了当代中国经济崛起的基础,邓小平将中国纳入全球经济,没有毛泽东与邓小平,也就没有习近平承担的快速都市发展与基础建设,以及今天的经济新常态转向。这些历史特殊性或许是哈维以资本的运动与资本的空间对都市中国现实的细致分析中不可或缺与不宜跳跃而过的环节。所以,通过都市化吸收过剩的资本与过度积累的资本,在短期内稳定资本积累,却伴随着都会区域这个21世纪都市新形式的崛起,以及新都市问题的浮现,这是当前都会治理的首要挑战。新都市问题是真实的社会问题,已经成为都市中国可持续发展的巨大障碍,对研究与实践而言,一如哈维之作为,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不正是提供了一种适当的理论角度吗?
其次,避免教条,要如何鼓励研究产生不同见解呢?创新与传播是当前技术升级、经济转型、社会转化不可或缺的条件。民主氛围支持的百花齐放,才能产生杰出的研究,仍然是学术体制的要害所在。李森科事件对苏联生物学研究造成的长期伤害,值得警惕。哈维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不变的执着,他的政治承诺令人尊敬,他的经验与意见值得借鉴。1987年哈维返英在牛津任教时与英国本地的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之间形诸文字的龃龉不断,曾被批评不能接地气,以女性主义学者为代表对哈维的资本角度化约性批评更是不绝于缕。有意思的是,1997年,在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纪念活动的演讲中,哈维指出社会主义“应当具有一种能够包容异质的具体形式,而不应是一个纯粹的概念”。其中,理论的包容性及其与实践的互动、关联与紧张尤其值得重视。
现在哈维中译书籍已经不少,但译者却多不是来自地理学。哈维著作理论抽象程度较高或许仅是表面理由,关键可能在于政治。过去的现实政治伤害过大,难道反而使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失去了知识的正当性吗?相反地,东亚另类地理学区域性会议(East Asian Regional Conference in Alternative Geographies)十分活跃,主要与会者多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哈维亦常受邀与会,这些亚洲另类地理学者在美英大牌学者面前也不见得会失去自主性。然而,相较于中国台湾、韩国、日本这些资本主义社会中积极参与的地理学者,这个会议始终少见大陆地理学者参与,今年轮到香港浸会大学主办,地近人熟,希望会有改变。若是由这次哈维访华演讲、座谈、网上信息流通来看,大学、学生以及社会真可谓参与爆棚,响应热情,或许,这是正面响应的开始吧!其实,由这次哈维出席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活动,围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城市空间、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等问题,以及围绕《资本论》的理论贡献与当代价值问题的发言内容来看,中国大陆学术界可谓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值得学习,上述的提问,只能当作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笔谈时的一点点提醒吧。
周尚意
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城市与区域规划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地理学会文化地理学专业委员会主任。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与人文主义地理学有密切联系,其共同基础是关注人性。未来两者一定是相互参照、彼此促进。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学术领域。马克思主义与地理学的结合,不断产生并激发出新的研究视角和方法。目前多数人讨论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主要关注地理不均衡、资本和日常生活的空间,但较少谈到马克思的人道主义(humanism of Marx)与地理学的关系,而这却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核心问题之一。
青年马克思是一个人道主义者[9],《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其思想的集中体现。尽管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后期抛弃了人道主义[10],但许多学者反对这个观点,其论据是《资本论》也讨论了人的异化和商品拜物教[11]。借助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社会关系对人的异化提出了尖锐的批判与深刻的分析。从商品到货币到资本,从简单交换经济到高度复杂的资本主义社会,商业经济关系扭曲了人性,背离了人性的本质。甚至经济发展程度越高,这种背离和扭曲程度就越强。这是马克思极富历史眼光的洞见,对现今仍具有警示意义。譬如,“规划”这个动词似乎是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但是当规划的目标仅仅为了GDP或者城市经济,而非为了人类的生活、身心自由和公平权利,那就是人性的异化。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特别需要引入地理的视角和方法,因为人的存在具有先天属地性,资本主导的人的流动也具有空间约束性。作为同时并起的两个西方地理学学术流派,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与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的共同理论基点是反对地理研究中非人化的模型导向。它们的主要区别在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更注重(广义的)社会结构动力,而人文主义地理学则从个体情感与价值观对空间的理解,上升到不同尺度上的地方感。未来两者的发展一定是相互弥补,并构建出更开放、更包容的理论。
陈忠
上海社科院哲学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发展哲学、发展伦理学和城市哲学研究。提出并首倡“城市批评史”概念,主持设立我国第一个“城市哲学”博士点。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具有鲜明的城市性,推进马可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中国化,离不开对城市问题的深究,离不开对所有可能知识的关注,尤其需要进行跨学科知识行动。
从列斐伏尔、哈维、索加等学者的知识行动看,催生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当代复兴的一个重要语境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西方城市化的转型,特别是诸多城市问题在西方的显现、深化、复杂化。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是一种城市性理论:具有鲜明城市背景、城市底蕴、城市导向。近年来,中国学者之所以开始更多地关注列斐伏尔、哈维等的理论成果,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当代中国不断推进城市化,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性问题,亟需进行综合性的理论观照。树立自觉的城市意识,以跨学科的框架推进城市研究、城市批评,对当代中国及世界的城市问题进行深究式反思和比较,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中国本土营建,具有基础意义。
但是,不是具有了中国意识、城市意识、问题意识、现实意识,就一定能够建立有中国本土特质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和城市哲学。中国的人文地理学、城市批评理论,尤其需要在开放式学习中增加理论的深度、厚度,特别是提升理论品质、理论品味。浏览城市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方面的文献,可以发现,诸多学科的学者已经对城市问题进行了相当深入的研究。但由于当代知识生产的专业化、分门别类、“小圈子化”,在自身园地耕耘的学者往往并不留意、关心其他领域学者的研究。地理学是一门探索“所有可能的世界”的学科,所有可能的世界,不仅包括物性世界,也应该包括所有可能的知识。以一种更为开放、兼容的心态,进行更多跨学科知识行动,对于人文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中国化、本土化,具有重要作用。
于海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是批判的地理学,它将生产和社会阶级分析与有关空间组织的分析结合的社会空间观点,不仅让城市社会学受益,也让一般社会学受益。批判地理学启发社会学从地理来思考社会,更让社会学看清空间的社会性质。在资本权力支配的地方,以社会之力创造新的、包容的空间,是批判的地理学给予社会学最重要的理论教诲和实践指南。
我愿意将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解为批判的地理学。社会学受惠于批判的地理学,首先是城市社会学。城市空间的大规模改造改变的不仅是物理形态、人居形态,更是社会形态和社会关系。上海中心区三十年的改造,造就的不只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消费景观(瑞泽尔语),更是一个趋于同质的绅士化社区。批判地理学的社会空间理论让我们认识到,中心区嫌贫爱富的更新方案,必然对空间的社会极化推波助澜,而无论是富人还是普通人的社区,在居住隔离模式下,将同样趋于社会互动的贫瘠化。检讨上海城市更新,最重要的教训是有空间改善,却没有社区复兴。
一般社会学大大受惠于批判地理学,在于它揭示的一切的社会不平等,不仅体现为经济、文化、政治的机制,而且都有其空间安排。“社会过程不能发生在针尖上”,即有其空间的存在形态和实现方式,如上海的职业地理分布,制造业主要分布在郊区,服务业集中在上海核心区,这种新的中心—边缘的地理格局,可说是历史上上只角与下只角之分的最新版本,新在于它是世界工厂的中国与资本的全球节点的上海之分的反映,也是农民工与创意阶层工作地之分的反映。批判地理学的洞见,不把以上的职业分布看作是自然地理意义的,而是从“经济活动的社会关系的地理组织方面对就业的空间模式提出的解释”[12]。社会学学到了从地理上思考社会,看到生产关系必定是通过具体的地理形式而存在的。
批判地理学让社会学敏感于社会的空间向度并将空间带回社会分析,同时也让社会学对空间的社会性质的意识更加自觉。“空间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充满意义”(列斐伏尔语);在批判地理学看来,“空间最重要的意义是其作为社会权力资源(source of social power),从而引出争夺空间控制的空间权力问题”(哈维语)。将空间权力概念运用于中国城市化实践,我们会发现不同的空间故事。以上海田子坊为例,空间权力的理论使我们有了行动者的空间能力概念。在空间被国家垄断的体制下,我们无从讨论行动者的空间能力。分权的改革和市场化的城市开发,空间成为资源,从而发生对空间的争夺,提出空间能力问题,在田子坊案例中,如政府官员决定旧里是拆还是保的支配能力,艺术家在旧里化腐朽为神奇的空间再造能力、企业家经营旧里空间使之升值的市场能力、学者叙述以上空间实践的话语能力等,到处盛行内城空间被商业主义俘获的资本权力,把它变成“一个炫耀性消费的空间,称颂商品而非市民价值”。但作为“更好兼顾城市文脉、创新产业、居民利益和社会公正的包容性改造新模式的”田子坊实验证明:“对社会空间(和时间)的支配性与霸权的界定,永远都会遭受挑战”[13],在发现支配的地方用社会的力量来创造包容性的城市空间,这就是批判地理学给予社会学家最重要的教诲,是理论的,更是实践的。
石计生
台湾东吴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兼系主任、人文社会学院地理信息系统创造力中心主任,南京大学社会学系兼职教授。主要从事社会学、地理信息系统、台湾歌谣等研究。
核心观点:哈维所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是对马克思理论的价值新诠与当代空间实践的探讨。哈维的价值新诠恢复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洞见,使得“理性消费”成为我们今日思考与批判的重点。其空间实践让我们面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命题的虚与实。对其“西方中心”的本质论与乌托邦目的论提出质疑与批判,是建立我们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关键。
哈维这次在南京大学的访问演讲,揭橥了他毕生研究的精华,一言以蔽之,就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其中有几点值得关注:
关于价值,哈维提出使用价值是由需求与欲望历史地建构的,它和生产相应。这点,从西方经济史来看,马克思基于劳动价值,从斯密的《国富论》出发,批判地接受边际效用学派消费动机来自于人性的欲望的观点,但他认为这并非只是为了个人心理满足,其产品使用价值有集体性,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价值的表现形式,这是马克思创新的资本主义经济学市场法则下的集体行为思考[14]。他承认使用价值的欲望是历史建构并标签其集体性,因此,哈维才会认为,“理性消费”是出于资本的操纵和误导,而不是出于工人的不良欲求;是资本的意志让人有欲求而行动,这种欲求是无限且持久的。“理性消费”让城市空间实践导致异化——不是我们所能决定,是资本的意志让人去拥有智能型手机或者在城市垂直商场里进行各式消费,根本上还是一个使用价值问题。因此,我认为,哈维的主要贡献是翻转马克思理论被视为是过于偏重生产的偏见,其价值新诠让马克思论商品消费在当代具有意义,从一片后现代去中心、意义消解的喧嚣声浪中独树一帜,恢复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洞见,正因为消费是资本的操纵与误导,使得所谓的“理性消费”,其实是异化消费,成为我们今日思考与批判的重点。
关于空间实践,哈维的价值新诠所导向的,除了上述马克思使用价值的历史建构与集体意义外,更重要的是它在市场交换中必然导向交换价值与剩余价值的资本积累过程。这是哈维价值新诠对资本及其权力操弄本质在空间实践上的重新认识,其后果是全球尺度下的城市空间不均衡发展。哈维和马克思当年一样提问,只是加上空间变项:资本如何产生空间?生产了怎样的空间?空间如何反映剥削关系?如何延续?通过他的核心概念:空间修复(spatial fix)、城市的权利、希望的空间和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批判等,哈维认为这些问题可以很具体地提出,从城市、区域到全世界。这点对中国也不例外。无法回避地,从哈维的访谈与著作中,我们必须面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命题的虚与实的问题。通过哈维近期在大陆的报告可以归纳他的主要观点:① 中国城市化并非例外,因为本质上都是一种资本吸收与生产力的发展,和别处相同。只是在小的细节如城市化的速度等有差别;② 1970年代中国及整个东亚被吸进资本主义体制,剩余资本涌进中国,中国城市化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转移问题的地理拐点。哈维的思考与马克思被批判的问题如出一辙:本质论与乌托邦目的论。因为本质论,所以哈维可能看不见中国城市化现象的特殊性;因为目的论,所以将中国宏观调控和限制资本主义竞争法则的框架,视为是过渡到未来乌托邦社会的过程。我认为哈维仍是西方中心论者,他的城市空间均是以美国、英国为范本,是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经验进行观察所得之结论。我们应该提出质疑,甚至通过批判哈维以建立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
李志刚
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
核心观点:当代马克思主义地理学需要双向“尺度重构”:向上走向“全域城市化”批判,向下走向“城市日常生活”批判。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作为一种学科、思想或理论武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并不天然以国家行政边界为界限。当代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恰恰需要突破国家行政边界视野,需要双向“尺度重构”:向上走向“全域城市化”批判,向下走向“城市日常生活”批判。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历来聚焦“城市问题”,通过城市空间生产、城市化问题的讨论解析资本主义本质,但多以纯粹的城市空间(城市)与“非城市”空间(乡村)的对立为认识论基础。进入21世纪,城乡互动频繁,经典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与新城市现象的匹配性出现了问题。另外,经典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建立在欧美国家经验之上,充满欧美中心论的色彩,而当代城市化的主场却在发展中国家。因此,当代马克思主义地理学需要“空间修复”和“尺度重构”。
第一,走向“全域城市化”批判。全域指的是全球尺度下的城市系统,意味着远离传统城市地区的外围已被全面纳入城市体系,城市化的尺度空前扩大;自然界和乡村地区成为城市社会的组成部分,为其提供支持,纯粹意义上的自然已经终结。要理解当代社会,就必须理解城市化及其在全球尺度的无限拓展,将城市化置于中心地位,解析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总之,突出“全球”这一研究尺度,超越原有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和研究范式,强调空间的普遍联系、去边界化及尺度内涵,以此延续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政治经济分析及结构主义立场。
第二,中国城市地理研究多表现为经验研究或案例研究,或为城市现象的单纯记录,或是将差异化的空间现象归因于背景差别(制度、文化、历史等),忽略总体性的理论建设。中国已处于世界城市化实践的中心地位,应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生产做出更大贡献。比较研究特别是“南南”比较研究变得尤为重要,要将更多视野由“北半球”转向崛起中的“南半球”,通过“比较”来修正和完善已有理论体系,发掘南半球多元丰富的城市化模式,打破当前知识生产的“核心—边缘”体系,建立新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
第三,走向“城市日常生活”批判。新型城镇化战略强调“人的城镇化”,将“人”这一主体置于核心地位。秉持并发展列斐伏尔提出的日常生活蕴含着资本主义和历史本质的思想,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要从“摩天大楼”视野转向类似“民族志”的实地调查,转向微观尺度的社会参与,发掘日常生活“异化”与“抵抗”的机制。
胡大平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城市哲学与城市批评史研究”首席专家。
核心观点:需要重新发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唯物辩证法武装下,审视中国作为全球地方的地理变迁及其提出的问题,乃是当代中国地理学服务于民族发展需要和为世界地理学做出贡献的要务。
在中国语境提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问题,或者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的提法,隐含了一个前提假设,即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已经成为一种具有明确边界的学术传统。在我看来,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因为,无论已经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成果启示,还是中国地理学面临的具体社会现实要求,真正的任务是重新发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这并非因为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没有专门的地理学视角,亦不是因为地理学领域缺乏马克思主义传统,而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作为一种知识学方案,在归根结底意义上,是面向塑造历史地理的多种冲突力量之间的相互作用过程并致力于通过空间生产的知识改善这一进程(即马克思主义改造世界旨趣)的。从20世纪60年代国际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思想的发展看,无论是列斐伏尔、哈维这些大家,还是许多不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方法推动理论进步的例子,都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作为一种理解环境史和社会史的卓越的综合性视角,其生成和丰富化,源自社会历史变化提出的理论要求,源自直接的多数改造生存环境的渴望。也正是这一点,他们的理论掷地有声。例如,列斐伏尔从“生产关系再生产”角度揭示资本主义从空间中的商品生产向空间本身生产的转型,从而将“空间生产”问题理论化;哈维则从资本主义城市化以及意识反映的历史进程分析指认资本积累逻辑的转换及其深刻的矛盾。可以说,所有这些先例,绝不是外在地用现成的马克思主义本本去裁剪现实,而是体现着理论家们的创造。正是在此意义上,如哈维所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必须成为既有学科体制、意识形态和实证主义地理学知识的“反叛者”。在我看来,比狭隘的学科意识和陈旧的意识形态更重要的不断物化和固化的社会冲突结构,真正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旨趣便是在理论上穿透这种结构。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体现了帕斯卡所称的几何学精神和敏感性精神的协调,以艰深的政治经济调查揭示真相,以革命的诗情增强地理学想象力,不断推动思想的深入及其与改造世界实践的结合。
综上所述,对于中国学术界来说,主张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不是沿着学科发展的既定路径,引进某种国外理论来裁剪中国现实,而是在唯物辩证法武装下,以全球作为背景,审视中国作为全球地方的地理变迁及其提出的问题。在此,我不揣冒昧地列举一些主要问题:① 重新审视社会环境变迁史,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解释;② 回顾近二百年中国现代化过程,揭示当代中国时空社会建构逻辑;③ 在高度压缩的现代化框架下,阐明当代中国不同尺度的地方构造的政治经济学;④ 全面分析不同的政治经济过程所催生的新的阶级关系、社会正义问题;⑤ 揭示宏观政治经济过程孕育的变迁趋势,在理论上描述可能世界的图景并为之提供政策建议;⑥ 以地方性空间生产知识为世界地理学做出自己的贡献。
何深静
香港大学城市规划及设计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城市与住房研究。
核心观点:新马克思主义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扬弃。中国地理学者应当以批判精神和广博的世界性知识武装自己,探寻细腻的地方性知识,畅想和创造属于本土的城市未来。
近期,以Michael Storper和Allen Scott为首的经济地理学家与以Ananya Roy等为首的后殖民主义学者开了多次论战[15,16]。争论的焦点之一在于地理学者是应该致力于探寻普世性的(cosmopolitan)知识,还是强调差异和复杂性的地方性(provincial)知识。这场争论的最大分歧其实在于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对立,它对中国地理学者有很大启发。
与各种“后学”(如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对现有知识体系淋漓尽致的批判不同,各种“新学”(如新马克思主义、新经济地理)更强调“扬弃”。新马克思主义继承发扬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无情批判,但已基本放弃阶级斗争和意识形态批判,将矛头转向更广阔的社会、文化、空间冲突。作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代表人物,哈维的经典理论如剥夺式积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资本的三次循环、空间修复等已经成为理解中国城市社会巨变的利器,其强大解释力不言而喻。由此看来,哈维的理论无疑是一种世界性知识。然而中国学者在运用哈维的理论时仍需抱有批判态度[17],才能真正探索和构建本土理论。即使哈维本人也承认他对自己的理论并不完全自信。而新马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批判性。
当然,除了哈维,或许中国学者还可以从更多的新马理论家那里汲取养分,例如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Gramsci)的文化霸权理论和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的主张,以及法兰克福学派的哈贝马斯(Habermas)及其沟通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E:\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mmunicative_rationality)等理论。在各种思潮风起云涌的当今学界,我十分赞同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学者对地方性知识的执着。创造地方化的知识和城市理论应该成为中国城市学者的长远目标。而在当下,用世界性的知识来武装自己应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前提,重中之重则是不可或缺的批判精神。
杨宇振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国外城市规划学术委员会委员、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主要从事建成环境历史与过程、城市设计与地域建筑等相关研究或实践。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提法值得再思考,它存在着将“马克思主义”变成一个形容词的危险。马克思主义中关于“资本积累”与“空间”关系的论述在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国家和地区中有不同的表现,但本质没有差别。
哈维在2016年6月9日给中国地理学者的信件中谈到,他很高兴得知“批判地理学”在中国还存在着。意味深长的是,他没有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而是用“批判地理学”。哈维转引马克思的话,要“无情地批判存在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提法值得再思考——尽管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它已经成为一个普遍名词。这个词汇存在着将“马克思主义”变成一个形容词的危险;更确切的说法可能是“马克思主义在地理学中应用”。类似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文学、城市学等词语的更确切含义是马克思主义在这些领域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应用。马克思主义是关于社会总体认知的理论。马克思讨论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18]。马克思主义中关于“资本积累”“阶级斗争”与“空间”关系的阐述是理解社会过程和空间之间关系进而是实践的理论工具。
在马克思讨论的社会“运动规律”下,不同发展阶段的国家和地区有不同的社会过程和形态表征,如所谓印度、巴西、土耳其、非洲等的特色;但这是一种我曾经称之为“千篇一律的多样性”的结果[19]。它们之间有什么本质不同吗?从总体上看,资本积累生产着加速的地理不均衡发展,从全球到地区、从城乡之间到城市内部,进而生产着人群的社会分异。发现新大陆的五百多年以来,全球和地区加速的资本积累循环不仅剧烈改变着地表景观,也进一步异化人群,形塑日常生活,改变个体人的生存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国家、地区、城市产生了一种异常的“身份焦虑”,这是一种对集体认同感或权力合法性消散的焦虑,也许还带着一些对曾经的地方历史的愁思。资本生产了这种焦虑,却又利用这种焦虑谋取利润,普遍手法是地方独特历史、地理的符号化和商品化。权力则将地方独特性作为生产资料来制造集体认同感,抚平焦虑[19,20]。
在前述的普遍状况下,中国的现代化和资本积累有自己的社会过程和形态表征。它至少受到两个地方性因素的影响。第一是权力在资本积累过程,在生产、消费、分配中的调节(或支配)作用。第二,是社会在权力管制与资本积累支配下地方人群的作用。这两个方面,具有长久历史的中国有其显著的地方性特点。当下的状况是,网络社会的浮现生产着各种不同层级和尺度空间之间的新关联,进一步加速资本积累循环,进而改变着这两重具有特殊地方性的关系,产生新的社会过程和形态,从观念、社会到物质的新形态。
存在着各种空间现象。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积累”与“空间”之间的论述,是理解这些现象的一种必要途径。但它不仅关于批判性地理解现象,更关乎空间实践,以及改变这个世界。
段进军
苏州大学东吴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是城市与区域发展。
核心观点:中国城镇化研究需要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视角和方法。通过社会建设来均衡权力和资本的力量,才能使我们由“被动的空间”走向社会和空间良性互动的“能动空间”,进而到实现空间权利的“行动空间”。
未来中国发展将步入到以社会建设和社会改革为主的新阶段。城镇化及其社会空间的构建是核心问题。中国城镇化研究需要新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视角。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不排斥实证,相反,我们应坚持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但要突破和批判实证主义忽视社会现实和伪装价值中立的弊病,运用“社会—空间”辩证法和新马克思主义视角去研究中国城镇化和城市社会空间重构的问题。
从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角度,可以划分三种不同的空间:“被动的空间”“能动的空间”与“行动的空间”[21]。功利主义的视角将空间视为冰冷的、追求GDP的工具,对应着“被动的空间”。新马克思主义的空间观则坚持空间和社会的统一,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空间,因而存在一种包容性的、多样与多元化的“能动”空间。而要实现每个人的空间权利,就应按照马克思的教导——“改变世界”,也就是塑造“行动的空间”,通过社区革新、社会建设等促动社会转型和空间权利的实现。
长期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空间是被动的空间,是权力实现政绩和资本获得利润的空间,还没有将空间与社会关联起来,还未充分认识二者之间的统一性。空间被作为权力和资本增长联盟的工具,社会力量对于空间重构的缺失,导致空间发展出现重大失衡。如果说这种大一统空间的可以带来GDP增加,或者说带来工业化的大发展,但它无法满足人们对于空间多元化和多样化的现实需求。这种多元化既是自然空间和人文空间,也包括人性化的生活空间。只有通过社会建设来均衡权力和资本的力量,才能使我们由“被动的空间”走向社会和空间良性互动的“能动空间”,进而到人们可以维护自己空间权利的“行动空间”。
吴启焰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与区域科学学院教授、加拿大圣菲莎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兼职教授。
核心观点:激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具有与生俱来的批判性和坚定的政治信念。
激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是基于空间解读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再生产的学术流派,参悟这一流派的精髓,必须把握其犀利的社会批判能力,领悟其坚定政治信念。
首先,社会批判源于不懈批判和持续扬弃。激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始于哈维对《资本论》的扬弃——尽管马克思没有完全忽略,但是对空间没有予以足够的关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正是这个理论不足和实践缺憾,为列斐伏尔、哈维和索加自上而下建构资本循环与社会再生产理论,以及卡斯特与福克斯等从自下而上解构阶层冲突与社会组织留存了批判与扬弃的空间。
剥茧抽丝,利用地理空间概念,索加指出资本危机可以通过空间的转移得以苟延残喘,揭示了全球化对维持资本主义死而不僵表象的经济可能。哈维则辩证地批判了索加的绝对地理差异观,提出“时空压缩”理论,阐明了基于现代流通技术的相对地理空间对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经济本质与政治寓意。但对激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贡献更大的是哈维的学生史密斯(Neil Smith),源于地方尺度爱丁堡内城更新案例,他建构了“地理不均衡”这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使之从场所、城市与全球多尺度批判新自由主义服务于资本全球化的事实。
其次,理论的活力源于坚定的政治信念。史密斯与持反马克思主义观点的雷(David Ley)在中产阶层化(gentrification)问题上近二十年的论战尤其值得注意。雷认为这只是一个所谓的绅士化过程,是中产青年个性张扬的空间体现;但史密斯一针见血地指出旧城更新的表象掩盖了底层群体被排斥和资本循环的本质,并提出“不是人,而是资本”使然的经典论断。遗憾的是,国内很多学者对于绅士化或中产阶层化这一类类似概念背后的理论鸿沟、社会空间再生产的机理和政治立场并不敏感。因此,有必要特别强调激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这种与生俱来的批判本质与坚韧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理性。
苏晓波
美国俄勒冈大学地理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人文地理与旅游研究。
核心观点:关注社会不公平和空间的异化以及分割,当今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比任何时候都具有现实意义,但是,理论的发展远远滞后社会运动的实践。
自1973年哈维发表《社会正义与城市》后,社会运动风起云涌,波及全球许多国家和地区。从2010年中东北非的维特革命到占领华尔街运动,从占领开罗的解放广场到纽约的祖科蒂公园,社会运动与空间息息相关。关注社会不公平和空间分割,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比任何时候都具有现实意义,但理论的发展远远滞后社会运动的实践。西方马克思主义(以下简称“西马”)地理学者如果无法为现实提供理论上的指导,他们所拥有的就仅是情怀,对于弱势群体的情怀了。
自从意大利共产党前领导人葛兰西,西马阵营中最知行合一的革命家,被墨索里尼政权投入牢狱,1937年病逝于罗马之后,西马就缺乏理论源泉和运动实践。1968年,被尊为巴黎学生运动理论之父的列斐伏尔,面对革命学生的热情邀请,只是退缩在家里,呼吁对城市的权利(The right to the city)。同一时期,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创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借鉴葛兰西的理论,研究文化政治和社会不平等。1970年前后,哈维转向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不均衡发展,成为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旗手。20世纪90年代中期,Donna Haraway承认自己无法想象一个超越资本主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2010年,面对金融危机带来的混乱和危害,Wallerstein问:什么能够取代资本主义制度,这个混乱会形成什么秩序?西马学者们缺乏政治想象力,既无法从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中吸取营养构建新的理论来对抗新自由主义,也不可能学习葛兰西组建政党来领导社会运动,因而,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葛兰西所说的传统知识分子。那么,哈维们的情怀仅仅是茶杯里的风波,还是实现社会正义的催化剂?
而今,哈维在中国谈起共产主义,呼吁为寻找美好生活而努力。问题是,这个美好生活是谁的?什么样的?如何实现?伴随着哈维寻找美好生活的是美国国内越来越多的人成为穷苦的大众,欧洲梦的破碎,以及6亿多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成功摆脱贫困。过去40年专注于宏大理论叙述和中观城市分析后,哈维可能累了,把眼光投向微观的日常生活,响应列斐伏尔的呼吁,在家里关注社会运动,远离实践所带来的喧嚣。哈维提倡的美好生活,不是党派(Party)领导下的运动,是远方和诗,是普通人的派对(party),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对共产主义的地理想象。只是,想象的身躯,缺乏理论和实践的翅膀,能飞到哪儿呢?
董慧
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15年人文社科最具影响力青年学者。
核心观点:借鉴当代城市空间批判的视角,构建以中国化的空间正义为轴心的城市治理空间分析框架,实现城市的“善”治,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及其中国化路径的题中应有之义。
空间正义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它有深厚的历史底蕴,近十几年来伴随着社会科学“空间转向”和新社会运动,在领地正义、环境正义、非正义的城市化等相关讨论中成为焦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空间批判,主要是从空间视角分析资本主义城市化中社会关系的建构、资本积累之历史动力的矛盾、金融危机的城市根源、资本主义变革的原因及替代性方案,其实质是全球化时代资本积累方式和空间政治的反思,提出空间正义的强烈诉求,彰显激进批判与解放政治的逻辑。而这一主旨也恰恰与当前中国城镇化进程的现实及未来发展相呼应。
当前中国波澜壮阔的城镇化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也带来了日益凸显的城市空间非正义问题:城市空间生产异化、空间资源分配不均、空间剥夺、居住空间分异、自然空间过度资本化等。基于上述背景,以空间正义为价值原则与目标导向,对城市整体进行系统的统筹治理,探讨空间正义对于城市治理的意义,以及城市治理的理论建构与现实路径,迈向中国城市善治,已成为具有紧迫性的重大时代课题。
中国城镇化的成就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融入全球资本的城市化和空间的资本化双向过程实现的。因此,吸取西方城市发展的深刻教训,借鉴当代城市空间批判的视角,建构以空间正义为价值目标和导向的城市治理,能够打开城市治理在当代中国发展的新视野。我们一方面需要借助“空间批判”的相关理论资源,梳理空间正义的具体内涵,推动空间正义理论的中国化和本土化;另一方面需要梳理城市治理的空间逻辑线索,建构跨学科的分析方法,构建以中国化的空间正义为轴心的城市治理空间分析框架,为诸如空间剥削、空间排斥、空间集聚、空间同质化、居住空间紧张、公共空间缺乏、阶层分异等非正义问题提供方法指导与对策建议,从而真正为人类城市发展提供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释放城市对于人类的福祉。
陈明星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区域可持续发展分析与模拟重点实验室副主任,第十三届全国青年地理科技奖获得者,主要研究领域是城镇化。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应该被重视和大力发展,城镇化的多尺度实证是实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的主要路径。
2016年6月,哈维到访中国并在国内多所大学开展讲学交流,一时掀起一股热潮。然而,马克思主义地理学需要哈维到来才引起讨论,我们需要自省。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也是经济发展转型较为成功的代表性国家,这为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了丰富土壤。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来看,马克思主义都为地理学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和分析视角。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中国应该受到足够重视和新的发展。
就城镇化研究而言,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两个理念尤其值得重视。一是批判性与对社会公平价值的追求。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最早可追溯到19世纪地理学中的激进派,在对资本主义制度以及实证主义地理学的双重批判基础上发展起来。我国快速城镇化取得重要成就,但也出现许多社会问题,比如冒进式城镇化和鬼城现象,城乡三元结构,在基础设施、文化教育上的新城乡差距等。城镇化研究离不开“人”,也就少不了价值判断。二是空间的社会属性与空间正义。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核心概念“空间的生产”,突出强调空间的社会属性。列斐伏尔和哈维都十分重视城镇化和空间生产的关系,这对当代中国城市社会空间分异研究具有重要启示。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与其说是一门学科,不如说是一种方法论,有助于理解社会经济活动及其与空间的关系,在人文与经济地理学中有着广泛应用前景。需要用行动脚踏实地把讨论哈维的这个热潮延续下去,使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走向世界,主要有两个思路:一是拿来主义,虚心学习西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知识体系;二是结合中国实际,更加关注本土化和特色化的国情研究,实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中国化。
郭文
浙江工商大学旅游与城市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云南大学工商管理一级学科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博士后;浙江旅游转型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副主任;在国内最早提出“旅游空间生产”理论。
核心观点:中国旅游地理空间受权力、资本、阶层等因素影响,出现了空间生产的新问题,需要借助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批判旅游空间生产异化,警惕资本逻辑另类牵引,探索新的空间发展伦理。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旅游地理空间越来越受到权力、资本和阶层等因素的深刻影响。各级政府和部门将旅游作为一种国家和地方战略性支柱产业,借助资本推动旅游空间建构,进而改变了传统的社会空间和社群结构。旅游空间生产问题开始变得显著,并出现旅游社会文化异化、旅游空间非均衡发展、旅游社会经济空间区隔等问题。以空间生产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是解释和解决这些问题的有力武器[22]。
作为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探索和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是国家意识形态和学术研究的必然。体现在旅游研究上,当前旅游界虽然已有一些学者在进行旅游空间生产问题探讨,但还需要结合中国旅游发展的实际问题,深入学习和全面引入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理论。它对激活旅游研究,重塑旅游实践提供了可贵的启示。在方法论层面,需要以马克思主义价值取向为指导原则,重视旅游空间实践中“社会—空间”辩证分析范式的建构。在具体方法路径上,可以从旅游物理—地理、旅游社会—经济、旅游文化—心理三组主要尺度入手,通过分析旅游活动的空间展演、社会内涵与文化动力,揭示旅游空间生产的实质。在认识论上,重视旅游空间生产的社会性,深刻批判旅游空间异化现象,警觉资本逻辑另类牵引,还原与重构旅游“世界”(也是我们生活的世界),这既是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要求,也是旅游研究者和实践者的时代使命。
刘天宝
辽宁师范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讲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城市地理学。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的历史职责在于彻底反思和批判现有的发展知识,创建真正服务于人民的地理学理论。
中国作为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探索和实践社会主义近一百年(从中国共产党成立算起)的国家,却没有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这一奇特现象本身就值得深思!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中国化而言,其要旨不在于表层的知识引进,而在于其鲜明价值立场和彻底批判精神的吸收与运用,即通过批判性反思中国的现代化实践,创建服务于社会主义实践性的人民的地理学[7]!
这一任务就是要彻底抛弃中立的价值立场,通过资本、权力、人民和自然构成的分析框架,以中国现代化的空间实践(尤其是城市实践)为媒介,反思、批判和重建中国的发展知识(图1)。资本、权力、人民和自然不同的地位和支配关系构成了性质不同的发展模式,并通过具体的实践生产和再生产了城市、乡村等具体的空间类型及其相应的本质属性(如城市是权力欲望的乐土、资本高效积累的工具,还是人民生活的家园)。因此,这些空间—实践就构成了透视、评价、反思和重建发展知识的通道。这一过程以对权力、资本、人民和自然的本性的批判性思考为前提,以发展目标(权力稳固、资本积累、生活幸福……)、发展中的结构关系(物质资料与精神文化、人与自然、农村与城市、沿海与内地……)和发展成果的分配(受益方、受损方、相互关系)为关键问题。最终目标在于构建服务于人民当家做主的空间实践的地理学知识。这种知识不仅是对地理学的理论贡献,更是促进人类社会公平正义的有力武器!
图1
Fig .1
| | | 图1 中国发展知识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反思、批判和重建 Fig .1 Chinese development knowledge's reflection, criticism and reconstruction from Marxism geography |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者在理论研究中必须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精神,批判性地吸收包括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在内的现有成果,将空间—实践作为地理知识的最重要来源和判断标准,做真正的服务于人民的地理学者!
王丰龙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发展研究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是空间的生产、政治地理和行为地理学。
核心观点:中国问题不能直接放在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框架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也不能仅仅是西方理论的试验场或注脚。我们应该重读经典、重构理论、加强批判,也要警惕其意识形态的危险性和结构主义的局限性。
哈维对地理学最大的影响有三点:对资本主义危机的研究;空间修复和资本三次循环模型;剥夺性积累和地理不平衡的理论。哈维的学术路径对国内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发展具有以下启示:① 重读和翻译经典。哈维每年都组织《资本论》读书会,且常读常新。相较之下,国内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原著的阅读明显偏少。故建议加强对国外经典文献的深入阅读[23],加强对《资本的极限》等名著的翻译和引进。② 立足本土,重构理论。中国的问题不能直接放在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框架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也不能仅仅是西方学者理论的试验场或注脚。资本这一核心概念在中国的背景下进行理解就存在很多问题。我们只有立足中国现实问题,从基本的概念和机制入手进行理论创新,才会有真正的知识贡献。我们既要有对自身理论解释力的自信,也要有本土的问题意识,不能是中国特色加西方理论的“西方主义”[24,25]。“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意味着中国学者对整体的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参与和拓展——这种拓展在剥离所谓中国特色后仍然具有普世价值。③ 建立包容批判的学术环境和平台。哈维最大的贡献在其批判精神和分析方法。批判不仅有助于修正学科内的理论,也会通过对话扩大对其他学科的影响力。然而,多数国内学者都把批判别人的成果看作得罪人的事情而选择自说自话或保持缄默[26]。建议建立一个类似《Antipode》的理论性、批判性很强的国内刊物,成立研究组织,加强理论批判和对话交流。
此外,还应警惕学术研究背后的意识形态陷阱。在中国研究涉及阶级和政治的问题时需要十分谨慎,要暂时将讨论限制在学术交流内,不能把“激进”变成“武断”,莫将学术争论变成意识形态之争。在发展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时,也要清楚其理论视角本身的局限性。
任政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哲学博士,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空间批判哲学研究。
核心观点: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何以可能、是否应该的探讨关涉马克思主义地理学自身的理论定位、界限与语境的理解,必须在更加自觉、规范的维度上批判性借鉴其分析框架。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中国化的探讨首先必须澄清理论前提,准确把握其理论规定性。
第一,就理论视域而言,不同学科的学者是在不同理论维度上阐释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基本存在着两个理论维度,即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视域与地理学的马克思主义视域。一般而言,前者主要是马克思主义学者从空间维度来创新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后者是地理学相关学者把马克思主义批判方法推广与应用于激进主义地理研究之中。这两者之间不是绝对割裂的,但是必须形成自觉的视域意识。
第二,从理论谱系来说,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实质上是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经典马克思主义并不涵盖空间理论。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包含着丰富的城市批判思想。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创立与发展出完整的空间理论。随着都市时代的到来,时空压缩加剧,空间的重要性凸显,列斐伏尔、哈维、索加等学者沿袭马克思批判理论视角,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空间转向”,开启了地理学视域。
第三,从理论定位与评价来讲,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有其积极意义也有内在的局限性。从积极方面来看,开创了都市时代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框架,提出了资本城市化、空间生产、空间修复、不平衡地理发展等理论范畴,推进了资本主义批判,增强了马克思主义的时代穿透力。从局限性来看,这些理论追求片面的深刻,矫枉过正。虽然他们也反对空间决定论,但是某些理论主张过分夸大空间的独立性,走向独断。在现实中,试图通过空间批判与城市运动来改造资本主义社会,带有明显的理想性与乌托邦幻想。我们必须克服其缺陷,空间批判应该是服务而不是替代社会变革。
第四,从理论界限与语境来讲,新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植根于西方都市社会。中国并没有生成西方意义上的都市社会,不能简单地把空间理论套用到中国城市化之中。必须重新审视中国社会转型的总体特征、趋势及其城市发展所遭遇问题的一般性与特殊性,在更加自觉、规范的维度上借鉴空间理论框架,以此推进中国化。
王晓阳
牛津大学地理与环境学院经济地理学专业博士生。
核心观点:新马克思主义的全球城市理论对当代中国城市地理研究有重大指导意义。
二战后西方主流城市地理学理论默认一个先决条件,国家是城市体系建立所依赖的主要尺度[27,28]。但是,随着全球化的深入,这些传统的观点越来越受到挑战。新马克思主义人文地理学家强调全球化的力量和反身的多尺度空间。1970年,列斐伏尔在《城市的革命》(The Urban Revolution)一书中最早提出了“全球城市”的概念。全球城市研究通过引入全球化的核心议题,来理解城市发展和空间安排。它假定全球形成一个占主导地位的城市网络,这个网络通过中心节点城市以实现关系交换,这些关系由物质、劳动力、知识和价值的时空流动构成[29]。
从地理上讲,全球城市的形成包含两个进程:一是先进生产性服务业跨国公司在全球范围内扩张,由一国发展到多国;二是此类公司在空间上不约而同地集聚在少数几个全球熟知的门户城市,并最终促进全球城市出现[30]。该理论假设一个世界范围内的城市等级体系的形成,并通过跨国公司为中介协调其生产和投资活动,全球城市是世界经济的控制与指挥中心。北京作为52家财富全球500强企业的总部所在地,建设全球城市具有天然的优势。中国加入WTO之后,北京逐渐成为中国资本对外扩张的枢纽,同时全国的人才和国际精英透过节点城市的资源转移,向北京集聚。“一带一路”国家战略和京津冀协同发展,有利于以北京为中心的城市网络的形成,且强化北京与全球城市或者区域节点城市的联系,这既符合中国大国崛起的目标又促进了京津冀城市群内部的良性互动。用新马克思主义城市地理学理论指导北京的全球城市建设,将成为该领域理论与中国实践相结合的经典案例。
特邀召集人叶超总结
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是两个极具开放性的学科或领域,而且,它们都与其他学科有紧密的关联,它们都非常强调立足并解决现实问题,这些特点使得它们既容易从其他学科和实践中吸收知识从而丰富其理论,又能渗透进入其他学科并产生良好的反馈。这两大领域的联合是迟早之事。特别是,社会现实的重大变化会刺激和促发学科和理论变革。马克思主义地理学正是在这样的基础和背景下产生。
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并非只关乎马克思主义与地理学两门学科。虽然,这次地理学者、地理刊物主动与其他学科联合在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研究上迈出重要一步,但是,只有秉持一种学科平等、知识共享和面向现实的原则与精神,借助多学科的联动,才能持续地、实质性地推进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梁启超语),只有打破学科、地域、年龄等种种藩篱,才能使得学术直面现实和大众,从而获得真正的生命力。哈维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也特别批判了强调学科特权的“学科拜物教”。尽管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在形式上似乎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和地理学这两个领域的特色和关联,但是,它真正的价值却在于开放、批判和现实性。而这三个价值中的每一个都在提示着我们破除学科及其他一切成见去重新思考、认识、寻找、发现和塑造真实的现实与世界。这要求我们对急剧变化的现实具有一种敏感性和预判性,并自觉寻求理论变化与突破以应对,甚至通过理论改变现实。在此过程中形成的最大共识就是知识需要行动,而跨越重重疆界的联合则尤其重要。诚如哈维所说,“联合起来我们能够造就一个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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