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芬兰先锋教师:芬兰教育并不完美,传统学习让80%学生吃不饱或听不懂 2017-11-14 07:16教师/校长
看点:提到芬兰教育,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曾被联合国誉为全球最佳的中小学教育、高水准的师资力量、完善的教师培训制度,还是芬兰教育的平等原则?其实,就在我们称赞芬兰教育的同时,殊不知芬兰人也在热烈反思自己的教育,并找到了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例如,更加重视加强培养学生的横向(通用)能力与跨学科学习能力,以及对芬兰数千所学校的改建。 Pekka Peura,被芬兰教育界称为“在芬兰推动个性化学习最有名的先锋教师之一”。在2017中国杭州名师名校长论坛期间,Pekka Peura分享了他多年来实践个性化学习的思考与经验。在有10年教龄的他看来,采取传统的讲授模式,80%的学生要么“吃不饱”,要么听不懂,这一问题使他开始反思传统的教育模式和个性化学习。 研究表明,个性化学习确有成效。那么,一名老师究竟该如何实施个性化的课堂教学?个性化教学过程中需要注意哪些事项?如何看待评价在个性化学习中的作用?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位芬兰先锋教师怎么说。 大家可能普遍听说芬兰的教育系统非常出色,但我想说,芬兰的教育系统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与众不同。 今天我要跟大家谈的,不是老师的“教”,而是学生的“学”,因为我觉得“学”才是教育的关键所在。在芬兰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其他国家同样存在。请大家看下面的图。 这张图显示的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多年。图中的曲线表示学生在不同模式下的学习成效。第一条曲线表示的是传统教学模式,一名老师给30名学生上课。第二条曲线表示的是一对一教学模式,即个性化教学。对比两种模式,我们可以看到学生的学习表现完全不同。这两条曲线怎么理解呢?大家可以看图中2%的数字。假设有100名学生,在师生比1:30的时候,只有2%的学生取得了顶尖的学习成就,而当师生比1:1的时候,将近一半的学生可以达到同样的学习成就。 1:1的师生比当然不可能实现,我们不可能做到有多少名学生就有多少名老师。当课堂里有多名学生而老师只有一名的时候,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提高我们的教学质量呢?这是我一直在探索的问题,即如何实现个性化学习。 请大家再看一下上图。在传统模式下,最差的学生和最好的学生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在芬兰15岁的学生中,“差学生”和“好学生”在数学学科上的差距有7个学年。我记不清这个差距在其它国家具体有多大,但芬兰的差距是世界上最小的。如果老师教一个班,想要照顾到每一个学生的话,教学就必须考虑到这7个学年的差距。 在芬兰,我经常与老师们探讨如何改变芬兰教与学的文化。下面这张图来自芬兰学者Morika Toivola的研究结果。我用它来告诉老师们如何开始改变教学,如何摆脱思维定势。我的目标是改变芬兰的教育,改变芬兰每一个课堂的教学。 图中绿色的部分代表和学生相关的因素,蓝色的部分代表与老师相关的因素,黄色的部分代表课堂。 在学习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要有学习的动力(motivation)。大家认为一个人要到什么年龄可以对自己的学习承担起全部责任呢?我认为是6个月或者7、8个月大的时候。当小孩子学习走路的时候,会有全国性的课程来教小孩子如何走路吗?至少在芬兰没有,因为我们认为走路是小孩子自然就会去学的东西。说话也是一样,孩子自然就会去学,他有内在的动力。 在提高学习动力方面,老师可以在教学过程中关注以下四个方面:最近发展区(zone of proximal development,由维果斯基提出)、自步学习(self-paced learning)、自我调节(self-regulation)和自主性(autonomy)。 其中,最近发展区的概念最为重要。只有在最近发展区,学习才可能发生。孩子们不会去学已经学会的东西,也不会去学对自己来说太难的东西。所以,学习要发生,就必须是在现有水平和潜在发展水平之间的区域进行。在同一间教室里,不同的学生有着不同的最近发展区。所以,问题就变成:我们的教学如何能针对每个学生的最近发展区,让他们每个人都有学习的机会?答案就是个性化学习。 自步学习,指的是老师要允许学生以自己的速度和节奏来学习。此外,在一个大的班级里,学生需要有良好的自我调节能力,以及自主性。 好消息是,在激发学生的学习动力方面,我们老师有很多工具可以使用。其实,这个世界充满了可以为老师所用的工具,关键是看老师如何使用这些工具。 说完了学生与老师,来说一说课堂,即上图中标黄颜色的部分。对于课堂,最核心的是合作式学习(collaborative learning),因为任何学习都是合作的结果。合作式学习并不是说你需要为别人的学习负责,孩子们只需要为自己的学习负责。合作式学习倡导的是在学习时,应尽可能地运用社会资源和同伴资源。 要让合作式学习发生,合作的个体之间必须要有差异性,有了差异性,才可能互相学习。而现实世界也正是这样的,人和人是不同的。这就使得互相学习成为可能。 如果你想更深入地了解上图中的教育理念,你可以读一读我参与写作的一本新书《芬兰的翻转学习》。 《芬兰的翻转学习》一书封面 我想改变芬兰的教育文化,但和其它任何地方一样,在芬兰改变教育系统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我认为,问题出在我们对于学校有一个集体的想象。如果我们去参访一所学校,我们马上就会辨认出,哪个建筑是学校的校舍,哪些人是老师,哪些人是学生,通过观察我们马上就可以得出结论。正是因为我们对学校的集体想象,我们阻碍了学校文化的改变,因为每个人都在支持现有的教育文化,每个人都在根据现有的教育文化去行动。 如果要促使变革发生,我们就必须抛弃自己对于学校、对于学习原本的想象。对于教育,我们要有一场集体的重新想象。只有当足够多的老师对学校有了新的集体想象,并做出相应的行动,学校教育的文化才会改变。 我前面给大家展示的图、介绍的教育理念,便是我和其他几位芬兰老师对学校的重新想象。这种新的想象,新的教学模式,可以推动芬兰的学校去变革,去重新定义学校。 芬兰孩子们的课堂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学习的三个理解,也是我的核心教学理念。 首先,学习来自于努力。学生要学习,就需要努力,老师不可能代替学生去学习,因为学习是学生自己的事情。作为老师,要做的是明确自己如何帮助学生。 其次,认知发展源自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在我的课堂里,我的学生总是分成四人小组或五人小组进行学习,班级里没有一排排的座位,全都是分成小组去学习。 最后,需要根据自己的价值观来设计你的评价方式。研究表明,评价是影响学生学习最重要的教学因素。因此,我们作为老师,需要让评价方式体现我们自己的价值观,我们要去评价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Pekka Peura是一名高中数学与物理教师,自称“教育黑客”。在解决个性化教育如何实现的问题的过程中,他开始试着把学习的决定权交给学生,在课堂里实施“翻转学习”(flipped learning)和“精熟学习”(mastery learning),为学生提供个人化的学习路径(learning paths),让学生不断进行自评和反思。就这样,他逐渐探索出一套可以在不同学校、不同学科使用的个性化学习模式。这套模式目前仍在开发中,但已对数千名芬兰教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在杭州期间,Pekka不断地参访学校、做工作坊、上公开课…..希望将自己的教育理念传递给更多的老师和家长。在几天的交流过程中,Pekka发现不同的中国老师、校长和学者对于芬兰教育有着类似的好奇、疑问与迷思。为此,作为Pekka首次中国之行的邀请方,21世纪教育研究院也将Pekka在多个场合的分享提炼成了一个系列问答,让来自芬兰教育一线的先锋老师,带我们更加深入的窥一窥真实的芬兰教育。 Q:芬兰教育被全球视为教育典范,你怎么看? A:在解读PISA测试的结果时,我们要记住,它显示的只是一个整体的平均值。芬兰之所以在PISA测试中名列前茅,其实是因为两个原因。首先,相比其它国家,芬兰有更多处于平均水平的学生,而这个平均水平可能比其他国家稍高一些,而“好学生”在芬兰所占的比例其实要低于其他国家或地区,比如上海;第二,相比很多国家,芬兰的“好学生”与“差学生”之间的差距要更小,虽然这个差距本身其实并不小。比如,在数学学科,最好的学生与最差的学生之间有高达7个学年的学习差距。 2015年PISA科学、阅读与数学总平均成绩排名,芬兰位列第五(数据来源:OECD) 在我看来,芬兰的教育系统如果从教的层面来看,确实很好,但从学的层面来看,就不一定了。芬兰的基础教育比较均衡,但我们没有特别突出的好学校。处于中间水平的学生占的比例比较大,好学生和差学生并没有得到足够多的教师和学习资源。 Q:与其他国家相比,芬兰的教育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A:芬兰所有中小学都是公立的,每个孩子上学都是免费的。国家没有设立任何统一的中小学标准化考试,只有高中毕业后的统考,不过只有近一半的学生需要参加,因为另一半的学生在初中毕业时就已分流去读职业高中了,不需要参加全国统考。 芬兰没有任何对老师和校长的考核。老师享有绝对的教学自主权,怎么教完全由老师说了算,所以老师很有教学动力。不过,这样也带来了一个弊端:教师之间很难合作,因为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对于校长来说,这对学校管理也构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很难在教师之间形成共识。所以,教师在个体层面享有的教学灵活性反而令学校在整体层面缺乏管理的灵活性,比较僵硬,不利于学校的创新。所以,芬兰现在在倡导教师之间的合作式教学,希望形成教学协作共同体,以此来改善整个学校体系。 Q:芬兰老师拥有完全的教学自主权,又没有任何考核,那如何保障老师的教学质量呢? A:在芬兰,当老师的准入门槛很高。如果你想进小学当全科老师(classroom teacher),就必须要有教育专业的硕士学位,想进初中或高中当学科老师(subject teacher),就必须要有相应学科的硕士学位。培养小学老师的师范专业录取率低于10%,比医学专业还要低。换句话说,在芬兰,当小学老师要比当医生更难。 在芬兰,一个人一旦当上了老师,便是一辈子的事情。除非是出现醉酒上课等严重问题,否则老师永远不会被解雇,包括校长也没有这个权利。此外,整个社会对于老师这个职业非常信任,没有所谓的“差老师”。对我们来说,说某个老师教得差是一个文化禁忌。 Q:看来在芬兰,最优秀的人才可以当老师。不过,你对于目前的教学状况还是不满意,想要去改变它,为什么? A:芬兰有很多愿意去做教学创新的老师,但大部分老师还是在使用传统的方式,在教学时使用考试,虽然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做。我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我们所有人对教育、对学校有一个集体的想象。我们一致认为,学校就应该是有考试的,学生就应该是这样去学习的。这阻碍了课堂的改变,不利于学生的学习。 要促使变革发生,我们就必须抛弃自己对于学校、对于学习原本的想象。只有当足够多的老师对学校有了新的集体想象,并做出相应的行动,学校教育的文化才会改变。 Pekka Peura在给杭州中学高一学生上一堂物理公开课,学生按小组学习 Q:那你理想中的教育是什么样的?作为一名老师,你又如何实现这个理想呢? A:我希望我们能够针对每个学生的特点去因材施教,能够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学习的机会。个性化学习可以帮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 在芬兰,我们研发出了一套个性化学习的模式(见下图),通过关注学生、教师和课堂这三个要素,来实现个性化学习。首先,在学生层面,最重要的是要有学习动力(motivation),而要最好地激发这种学习动力,有四个方面需要关注:学生的最近发展区(zone of proximal development)、自步学习(self-paced learning)、自我调节能力(self-regulation)和自主性(autonomy)。其中,最近发展区的概念最为重要。学习要发生,就必须是在现有水平和潜在发展水平之间的区域进行。 在老师层面,我们要充分运用各种工具和资源,来激发学生的学习动力。我本人最常使用两个工具:学习目标(learning objectives)和学习反馈(feedback)。 在课堂层面,最重要的是学生之间的合作式学习(collaborative learning)。同一间教室里的学生千差万别,这种差异性为合作式学习提供了最好的环境。学生在小组学习中可以充分运用同伴和社会资源。 Q:能不能详细介绍一下你是怎么在自己的课堂里做个性化学习的? A:在我的课堂里,学生需要自行组成小组,每组大约2-5人。因为芬兰高中的课程是以7周为一个单元,所以小组一旦确定下来,就会持续7周,课程单元结束后才可以换组。 开始上课后,学生需要结合我在课前提供的课程材料和资源,在小组里自学。我不给整个班级上课,只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帮助。他们在自学过程中会使用我设计的一个学习工具(见下图)。 Pekka Peura设计的学习目标与反馈表 这个表格有三栏,从左到右分别是:学习目标、学生自评、自评标准。比如,学生要学习向量这个概念,表格中就会有100个小的关于向量的学习目标,这些小目标是不断进阶的。每当学生完成了一个学习目标,他或她就需要根据自评标准里的5个等级,对自己学习的效果进行判断,是“完全掌握,可以教别人”、“掌握”、“部分掌握”、“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练习才能掌握”,还是“超出我目前的学习范围”。 学习目标与反馈表:一个5人小组的自评 按照这种方式,学生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学。有的学生到7周结束时会学到第60个学习目标,有的两周就能学完7周的内容,这时候我会设计额外的学习目标给他们。有时,到了一定阶段,他们也会主动放慢速度,为了不和小组的同伴相差太远。到7周课程结束时,所有学生会给自己打个总分,这个分数一般就是他们在这门课的成绩。 Q:你基本放弃了老师对学生的评价,这种做法是否太大胆? A:评价是影响学生学习最重要的教学元素。我认为,作为一名老师,你的评价方式需要体现你的价值观。对我来说,评价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去学习。 确实,学生的自评只是他们的自我感觉(feelings),不一定代表他们的真实水平,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假象(illusion)。我的目的是培养他们自主学习的能力。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最理想的状态是他们能够为自己设立学习目标,然后去学习,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取来自小组同伴与老师的反馈,最终做出自评。 老师打分与学生实际水平的比较 另一方面,老师对学生的评价是否就客观、科学了?上图来自于芬兰的一项调查,展示了老师打分与学生实际水平的相符程度,其中纵轴是老师的打分,5分及格分,10分满分,横轴是学生实际水平的分布。可以看到,某些得5分的学生其实在实际水平上要高于某些得10分的学生。 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种个性化学习的成效。但我们做过一次调查,在使用这种方式学习的学生中,有85%的学生表示愿意继续下去,剩下的15%选择回到传统的学习方式,参加考试。 Q:听说你最近创办了一所在线的创新高中,可否具体介绍一下? A:Startup High School (“创”高中)7个星期前才正式创办,现在还处于试运行阶段。学校的目标是培养有思考能力和动手能力的创造者。今年秋季,学校从10所芬兰高中招收了第一届的100名学生,老师只有一名,就是我。我的目标是做到1000名学生只需要1名老师。 在芬兰,高中生必须在高中三年修满75门课(courses),其中50门是必修的,另外25门及以上的课是选修。Startup High School现在提供了三门可以选修的在线课程:如何将想法变成现实、如何思考、如何有计划地行动。这三门在线课程是我基于对芬兰25位优秀企业家所做的访谈研发出来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思考能力和创造力。 Startup High School的课程基于对25位优秀芬兰企业家的访谈 Startup High School的在线平台未来会向芬兰所有高中生开放,让芬兰每一所高中都成为“创”高中。我们现在还没有实体校园,但有机会的话,未来会考虑。 芬兰的教育或许并不像我们想象地那样神奇——它同样面临“好学生”和“差学生”的问题,同样缺少特别好的学校,缺乏老师之间的合作与创新。芬兰的教育或许也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可以直接借鉴的实际经验——它的均衡与自由脱胎于它独特的社会文化母体,任何复制与借鉴都需要慎重、再慎重。不过,一名一线教师对教育的那种热情与认真,让我感受到了芬兰教育的力量。即使当芬兰不再蝉联PISA排行榜,它依然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本文部分内容根据Pekka Peura在2017杭州名师名校长国际论坛大会发言整理;搜狐教育・智见原创稿件,未经允许,谢绝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