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地儿”(李秀彬老师人文地理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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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是习以为常的字眼儿，含义越丰富。学过英文的人都会发现，像make、take、put、get这些词儿，在字典里占用的篇幅比那些冷僻的词汇大得多。place就是这样一个字眼儿。
    这个词儿在地理学的词典里，都叫作“地方”。汉语里的“地方”至少有两个含义：一个是与“中央”相对的那个概念；另一个指“某一区域，或空间的某一部位”。商务版《现代汉语词典》，针对第二个含义，在“地方”两字后边加了一个“儿”字——“地方儿”。北京话则把“方”字去掉，就叫个“地儿”。
    “地儿”可以很小。搬进新的办公楼，同事介绍说：这里是办公的地儿，那里是会客的地儿。“地儿”也可以很大。我们经常议论：上海那地儿如何如何．广东那地儿如何如何。看来，小到地点、街道、村庄，大到都市、区域、地域，都可以称作“地儿”。
然而，“地儿”还有另外一个含义——空间的一部分。“房间里摆满了东西，没多余的地儿。”本文谈的“地儿”．是要抛开这层含义。不过，要想说清楚究竟什么是“地儿”，却离不开“空间”这个概念。因为无论边界清不清楚，“地儿”都有着大致的空间范围；无论存不存在一个中心，“地儿”都处在一定的空间位置上。
    那么．可否舍弃“地儿”这个概念，以“空间”或“区位”来取代呢?比方说，将“9·11事件”叙述为“位于西经73度57分、北纬40度46分的两座417米高的大楼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毁”。显然，这样说，故事就变了昧儿。看来，“纽约”和“世贸中心”这些地名是不能省略也是不能替代的。不然，故事没了背景。“地儿”有名称。当某一个地名钻进我们的耳朵，那个地儿的标志性景观、我们对它的体验甚至感情上的好恶就一股脑涌现在脑海中。但空间不过是一张网，少了那些含义各不相同的“地儿”，这张网就没有中心、没有节点、没有边界、没有内容。
    空间是有序的，但是过于抽象因而远离生活；地儿是杂乱的，但是比较具体因而贴近生活。我们在生活中汇集着关于地儿的经验。这些经验直接地来自于经历和体验，也问接地来自于书本、来自于传说、来自于与他人的交流。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生活无时无刻不受着地儿的左右：有些地儿不能随便前往，而到了不同的地儿还要相应地调整自己的行为。我们有时候执着地这样做，因为我们闷了烦了没有办法了想逃避旧地儿开拓拥抱新地儿。我们甚至下意识地这样做，因为那是我们的本性——“人”不只是动物的人和社会的人，还是地理的人。
    我们被地儿左右，同时也改变着甚至塑造着地儿。我们改变着地儿的自然属性：人类战天斗地的力量已经足以与风、水甚至地震这样的自然力相比拟；我们改变着地儿的社会属性：地儿的功能越来越单一——守着一个地儿我们不再自足．因而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奔走(如果不是流浪)；我们改变着所有这些因而也改变着脑海里、心灵中关于地儿和空间的感受。
    我们把“坚土人刚、弱土人肥”之类的环境决定论视为偏见。然而无论年龄有多长视野有多宽．我们的意识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偏见的驱使。前一段时间“河南人”成了贬义词．人们不明白为什么把某些人的品性强加给一个地儿。然而我们有没有问过：为什么在见到不熟悉的人时．我们自自然然地先问府上是哪里?另一方面．为什么作家们对山川河流的拟人化和心灵对白式的描写那样打动人呢?我们与“地儿”的关系怎么就成了我与“她”(而不是“它”)的关系甚至人与“地儿”不分彼此了呢?
    “地儿”是这样一个值得推敲的字眼儿。
    在哲学家看来，地儿是“我”的延伸。
    在史学家看来，地儿凝结记忆，沉淀历史。
    在美学家看来，地儿是心灵对自然的感悟!
    在心理学家看来，地儿是经验的场景，是意识的载体。
    在城市规划师看来．地儿是让“石屎森林”透出来的那一丝“家园”的感觉。
    然而说到底．假如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地儿不存在任何差别，我们的语汇里就没有必要出现“地儿”这个词儿。不管地理学家怎么说．在大众眼里，地理学是关于这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地儿的学问。就像时问有历史学，地儿有地理学。
    地儿．一个带着儿化韵的词儿，作为学术术语好像不够严肃．要我看，也许正是因为带着儿化韵，才抹去了理论的灰色．涂上一层人文关怀。
原载《中国国家地理》，200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