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洪武

      黑龙江农村的生活，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安逸的。农民干农活的时间主要集中在春、夏、秋三季。春种、夏耕、秋收、冬藏。春天平整土地，沤肥、育苗、播种，事情比较多。夏天铲地、间苗、除草、除虫。秋天收秋、打场、晾晒、入库、事情也多。冬天没事，猫冬，因为冬藏了嘛，积蓄力量，整修农具，等着来年开春。如果真计算工作日，其实只有几十天，时间并不多。我小时候，东北农村一年的光景，就是这样周而复始。

      对于生长在东北农村的儿童来说，夏天有两个乐园。一个是草甸子。夏天甸子上的草长高了，绿油油的一片，踩在上面，软软的很有弹性。最主要的是夏天野花绽放了。甸子里的草都不高，也就几寸的样子，野花也不高，目测高的也就一尺左右，矮的和草比肩。野花开放的时候，是甸子最美的时节。一片一片，浅白、淡粉、金黄......一阵风吹过来，此起彼伏，从花的波浪起伏间能看到风的影子。我家也种花，但家里种的花，花枝很高挑，花瓣很大。野花花枝矮小，花瓣也小。也许正是因为小，人们没有驯化它的意愿，它才能自由生长吧。想想事情就是这样矛盾的，鸡鸭鹅狗，猪马牛羊，这些动物因为对人有用，所以就被人的祖先们抓来驯化，经过世代繁衍，它们和人类形成了紧密的依存关系，家养的牲畜都能保持有口东西吃，有个遮雨处，但是他们失去了自由。相反如老鼠、苍蝇、虫子......这些对人来说没用的物种，甚至是人讨厌的物种，尽管它们的生存总是受到人类的威胁，但他们也经过世世代代顽强地繁衍到今天。最重要的是它们捍卫了种群的尊严，保持了自由。想到我们人类自己，从出生以来，只有童年的一段光阴，最不懂事，最没目的，最不担忧吃穿，也最幸福。成年人每天庸庸碌碌，为了自己真实的或虚假的“目标”，有多少人是自由的呢？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呢？想想，苏轼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看来从古至今的成年人，痛苦与不自由者占大多数。这应该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么多人怀念童年，不愿长大。

      话扯远了，再说回来。夏天的草甸子如果只有野花，那还不能算是儿童的乐园。各种昆虫、蝴蝶、蜻蜓、小鸟才是孩子们的最爱。找一个分叉的树枝，找几个蜘蛛网，把蜘蛛网裹在树枝分叉的地方，就是一个很好的捉蝴蝶和蜻蜓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接近它们，然后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撞到蛛网上，它们就被捉住了。小孩子捉蝴蝶，蜻蜓，除了欣赏以外，就是玩儿，拉掉一个翅膀、剪短一只腿，然后放飞它们，看他们什么反应。一般来说被小孩捉住的蝴蝶或者蜻蜓都难逃厄运。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还真不好说。但是蝈蝈的命运就不大相同，夏天草甸子里有很多蝈蝈，身体绿色的叫草蝈蝈，身体有些褐色的叫火蝈蝈。抓蝈蝈都是循声而去，悄悄接近声源，仔细观察，突然用手握成空心掌去扣，如果蝈蝈在草地上就用一只手扣，如果在枝头，就得用两只手对扣。抓到蝈蝈后，卷到裤脚里带回家，放到蝈蝈笼里，每天摘倭瓜的谎花给它吃。有一种和蝈蝈形体相近的物种，肚子上有个像刀片一样的器官，不会叫，我们管它叫大刀。还有一种体型黑色的和蝈蝈形体相近，也不会叫，飞起来沙——沙——作响，我们叫沙虫。据说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坟开了后，飞出来的就是沙虫。但我们后来都知道，故事里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为彩蝶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村里有飞出来沙虫这个传说。

      另一个儿童乐园是水塘，我们叫泡子或者大坑。夏天雨水充足的时候，坑里有小鱼、蝌蚪还有不知名的水生物。放假的时候，浅的坑可以趟水，夏天天气炎热，但坑里的水是冰凉的，可以消暑，暑至临溪濯足是人生的一件美事。如果是甸子中间比较深的坑，还有个用处就是玩水洗澡，到了夏天，总有些胆子大的、比较淘气的孩子中午去坑里玩儿水。玩儿水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一般大人都不要让玩儿。但诱惑实在太大了，总有人要突破管束。判断一个人是否去坑里洗澡有个最简单的办法，用指甲划一下胳膊，有一道泛白的印痕，就是去洗过澡。老师和父母就用这个方法做检验，有不少人就这样在零口供的情况下被发现，被老师或者父母罚甚至被打一顿。在我们小时候，孩子被打是常事，很多村民见到老师都会说，“老师，孩子淘气，不听话就打，没事儿。”现在基本没有人邀请老师打孩子了，现在给改成为孩子维权了。老师不敢惩罚孩子，父母也不惩罚孩子，所以现在熊孩子多，这也是原因。凡事过犹不及，我做心理医生，看到过很多被孩子控制了的家长。都是家庭悲剧。有人咨询我怎么管教家里的熊孩子，我告诉他们打一顿。一般人听不进去，以为我在说笑。其实也不是真的要打，但是没有惩戒只有鼓励的教育，就好像只有老师没有军队的国家，是不可能长治久安的。可惜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没想明白。

      夏天的农活，主要是铲地和趟地。趟地要用马或者牛，和我们小孩关系不大，如果参与的话，赶马、赶牛或者扶犁都不是重活。我铲过地。铲地比较累，要猫腰，铲一会儿腰又酸又疼，铲的时间长了，腰都直不起来，要缓好半天。而且铲地的时候，气温也比较高，烈日高悬，很烤人。铲地的目的有三个，除草，间苗和松土。一般来说铲地要两遍，叫铲头遍地，铲二遍地。铲地累人，所以就有人偷懒。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分田到户了，家家种自己的责任田。村里人性格不同，勤劳、懒惰，会种地、不会种地区别很大，贫富差距也开始显现了。我家后院有一户人家姓姚，是我姚大舅家。我这个姚大舅一生逍遥没怎么干过活。他铲地就偷懒。到了夏天一般人铲地都早出晚归，中午有的人回家休息，有的家人送饭到地头吃。我姚大舅从来不这样，他是晚出早归，中午再回来睡个午觉。所以他家的地总是荒的时候多。我记得有一年黑龙江天旱，一个夏天没怎么下雨，到了秋天庄稼还绿油油的没长成，那年全村都歉收。我姚大舅得意了：“你们劝我铲地，你看现在乍样，庄稼都瞎了吧，我家地里草多还能割草喂马，你看你家地里啥都没有，铲地白铲了吧，哈哈哈......”他讲歪理，也没人生气。不过白白劳作一年是真的。农民靠天吃饭这一点，确实是一件很无奈的事。农民辛苦，又最没有保障，所以谁愿意做农民呢。

铲地的时候天气炎热，就有人想做点买卖，卖冰棍的人就来了。卖冰棍的人最喜欢年轻人，因为年纪大的不舍得花钱，当然小孩儿也不错，但是得大人有钱还愿意买。几个聚到一起的年轻人是最好的推销对象。一般卖冰棍的人都是外村的，本村的人也不在本村卖，一个是那个年代市场经济观念落后，有些不好意思，但最主要的是怕赊账，不赊又都认识脸面上抹不开。但年轻人在一起也容易起高调，其中一种就是“吃呼”，“吃呼”具体是那两个字我不太清楚，但怎么吃我知道。我二表哥王国良，十几岁的时候在砖厂上班，他们就经常“吃呼”。“吃呼”的时候，一般有几个人加入，大家约定好，也要和卖冰棍的人约好，想吃多少都尽管吃，先不付钱，等所有人都吃完了，由卖冰棍的人指定一个人付全部人的钱。一般的情况是，当卖冰棍的那个人一旦指定好了人，其余的人就一哄而散，那个被指定的人当然也想跑。所以卖冰棍的人能不能收到钱也是一个需要运气的事。当然没有金刚钻也不揽瓷器活，卖冰棍的人一般要确信自己有能力收到钱，才会同意买的人“吃呼”。

      农忙的时候，各有各的活，村民之间也没有时间走动交往。农闲的时候，晚上大家都爱在院子里乘凉，左右邻居说话。家有学生的，学生在屋里学习，和院子里的大人两不耽误。家里没学生的，屋里不用点灯，免得费电熬油。夏天天热蚊子多。大人们在院子里说话，小一点的不用学习的孩子，就拔来青蒿子，点燃了，冒烟熏蚊子。烟熏蚊子的效果不好，还很呛人，但聊胜于无吧。家家户户也都这样熏着。渴了回屋里喝口凉水。讲究的人家，不喝生水，拿茶缸子倒了开水边凉边喝。再讲究点的，水里再泡点茉莉花茶。天南海北的，有一说没一说地打发时间。不说话的人，也有看星星的，也有找月亮的，享受着片刻的清闲。

      铲完二遍地，夏天就快过去了。村民们收拾场院，查看庄稼上到几成熟了，计算着收割的日子，盼望着再多下点雨，或者多些个晴天。等着秋天到来，秋天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