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添福,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地理学硕士 (1973),印第安那州立大学地理研究所博士课程,2009 年甫从中央研究院台湾史研究所研究员退休,现任台湾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员,专长学术领域为地理思想、地理教育,在台湾历史地理的研究领域,提出「原乡论」、「国家剥削论」和「地域社会论」,以解释清代至日治时代台湾的土地拓垦与社会发展现象,并有专书《清代在台汉人的祖籍分布和原乡生活方式》、《清代台湾的地域社会:竹堑地区的历史地理研究》等。
★《清代台湾的地域社会》
一、引言:出身贫寒的学者访谈还未正式开始,施添福老师便因我们提问稿中「求学经历」一段,缅怀起自己家族发展过程中所遭遇到的苦难与艰辛。
施老师追忆道:「我的曾祖父辈皆以壮年早逝,祖父在鹿港打零工时染上痢疾,不久也离开人世,留下寡母妻小一大家子。迫于家计,我父亲被送去当长工,两个姑姑给人当童养媳,祖母则到鹿港辜家当保母,整个家庭在短时间内便分崩离析」。
施添福老师表示,自己出身贫寒,父母不识字,能有幸进入学术界,自觉万分感恩,亦因此背景,更能体会弱势者面临的困境。老师为不忘自己之出身,迄今仍坚持骑 50cc 的轻型机车通勤不倦。
二、成长暨求学经历昭和 14 年 (1939),施添福老师生于彰化员林郡埔盐庄大字廍子,三岁时举家迁移至鹿港街大字草港(今彰滨工业区海埔地),不久,一场无情的台风,大水将其父辛苦开垦的海埔地全部吞没。无立锥之地的窘境里,施老师一家人遂迁往台东知本大南溪北岸开垦(即当时台东的日本移民村旭村)。故自有记忆以来,施老师便和台东的原住民小朋友一起游戏、读书、摘香蕉、在海中游泳等等。施老师认为,台东的成长经验,不但引导着他日后的学问性格、治学取向,更帮助自己与各个族群的朋友称兄道弟、搏感情,和乐融融的相处。
★施添福
施老师追忆道,当年读的是光复后第一届的小学,斯时百废待兴,更兼待在乡下早就玩野了,根本无心于书本。初中读高雄市立二中(前金国中),对功课亦不用心,堪述者只有运动而已,当时曾参加排球队、三铁等各项校际运动竞赛。施老师认为,校际的各类比赛,其实可以视作各校各地学生的情感交流,不但有助于学生了解自己的土地,更增加对学校与乡土的认同。
由于英文底子差,初中毕业前一度萌生放弃升学之念,经是时师长建议,才决定报名不须考英文的台东师范。师范毕业后,任教于高雄仁武国小八卦寮分校一年级。原本施老师的小学教员生活颇为惬意,但因施老师不擅长注音符号的拼音与发音,自忖长此以往只会误人子弟,在自知不能胜任小学教学的情况下,决定投考大学。
结果以第五志愿考取台湾师大史地系的施添福老师表示,自己较喜欢历史,这也是选择台湾师大史地系的缘故,后因刘衍淮 (1908-1982) 代主任在入学面谈时的鼓励与建议,方决定「舍史学而就地学」。当时台湾师大的保送与侨生名额共占一半以上,并不好考。施老师说:像中央大学的荣誉教授赖泽涵、师范大学文学院前院长王仲孚教授,以及文化大学史学系主任王纲领教授,都是台湾师大最后一届「史地系」的老同学,毕业证书拿的是史地系,但也是施行分系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后,分发至高雄女中当地理教员,基于对地理教育的理念,曾每周带一班学生到高雄燕巢月世界去做田野教学。由是而知,施老师作学问、教学生、亲近斯土斯民的田调习惯与热爱,其来有自。退伍后,施老师回到母校台湾师大任助教。当时系上对助教职务有不成文的规定:助教一职乃是出国留学前的过渡期,不能直接在本系晋升任教。施老师自嘲说道:「我只有摸摸鼻子,硬著头皮去补习英文啦」。
施添福老师回顾求学历程,谦虚而乐天的感叹,这一路上的重要转折多赖乎善缘与贵人之助。然后,施老师突然神秘地对我们说:「人往往在一瞬间,便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三、学思历程:从「原乡论」、「国家剥削论」到「地域社会论」施添福老师在民国 76 年 (1987) 之前,在许多地理学界同侪的眼中,是典型的地理学者,但之后随着《清代在台汉人的祖籍分布和原乡生活方式》一书的发表[1],研究取径转与历史学门结缘。此中缘由,肇因于田野调查和对历史、地理现象的反思。
★臺灣圖:清乾隆中葉臺灣番界圖
施老师一向注重田野调查。大学时代,每逢寒暑假几乎都在台湾到处游走,他认为这与自己小时候接触大自然的经验有关,因此喜欢野外,喜欢田野。施老师骄傲的说:「我可以很快速的和当地人融合在一起,快速地被当地人认同,这或许是他人所不及的地方,所以语言隔阂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每次我出田野也很少会空手而回」。
但施老师认真的补述:「田调,并不是访问越长就越多收获,而是你必须先对某些议题关注,心中先有一些知识与概念,才会对你关注的东西有敏锐度,如此下田野访查,才能有所体认和发现」。
(一)原乡论:对「先来后到说」的反思
施老师表示,「原乡生活方式」的发现,其实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大概在民国 69 到 73 年间,施添福老师在台湾师大讲授「都市地理」一门课程,上学期结束到过年前都安排到彰化平原进行田野实习,因为彰化平原地势平坦,对平原上乡街市镇间不同层级的距离、规模等排比均可一目了然,作为理解中地理论极为适宜。四、五年下来,虽然施老师感到调查已颇深入,能对可见的地理景观详细描述。但进一步作因果分析时,便感到只有框架而缺乏内在连结的局限,往往在诠释市镇与人文景物形成之间的因果关系时,感到力有未逮,甚至自认说服力薄弱。为此,施老师蒐集、阅读了《台湾文献丛刊》三百多种史料,从历史学中寻求解决之道,没想到都市研究未能完成,却发表了《清代在台汉人的祖籍分布和原乡生活方式》,针对传统台湾汉人各族群分布现象的「先来后到说」 提出反思,于焉一脚踏进台湾史研究的领域。
先前以「先来后到说」诠释台湾汉人各族群的分布现象,之所以被广泛接受自有其因由。但施老师表示:自历史发展先后而论,泉州人、漳州人的确较早大量移居台湾,之后才是客家(或称「粤籍」)移民。然而,若将台湾视为一个面,进而分析台湾各地区的汉人移民现象时,便会发现有些区域是漳、泉移民先占,却也不少区域为客籍所先开垦。施添福老师追问此历史地理环境现象,说道:「如果闽南人先来,为什么要占垦最差的土地?像是鹿港、王功沿海地带,农地只能种番薯,收成很差;冬天东北季风扬起沙尘打到身上都会痛,无论现在抑或从前,地理环境都较恶劣。最早来台的移民,既然有那么多的土地能选择, 但这些人在原乡就知道要有水灌溉的重要,为何却选择最没有农业价值的区域呢?」施老师认为,如从农业价值的角度评析,当较好的、有水灌溉的田地被开发完毕后,才会去拓垦无水灌溉的、靠海的海埔地,因此靠海区域应是最晚开发的区块。但显然地,农业价值并不是当地汉人移民所重视的,于是施老师依原乡论的角度,以「维生方式不同」解释来台移民汉人的空间分布。
施添福老师的论著不但有效反驳了「先来后到之说」,更别开生面地诠释了漳、泉、客等台湾汉移民拓垦土地时的选择与考量,以及台湾闽粤(粤)族群的分布现象。
(二)「国家剥削论」
清初台湾固然地广人稀,但平原上的土地,多为平埔族所拥有。在解释汉人移民如何选择土地维生之后(原乡论),这些移民取得维生所需土地的过程便是另一项有待诠释的课题,这也是台湾开发史的重要研究课题。
民国 77 年 (1988) 施添福老师在竹堑地区(桃、竹、苗)做田野考察,研究清代聚落的发展。从「土牛沟」遗址(即今桃园八德一带)的发现中,触动了施老师思考「空间界限(地理疆界)的人文或社会意义」,并追问「清代来台的汉人如何取得安身立命的土地」此一核心的问题。受益于地理学中,空间传统对空间意义的多重诠释之启发,施老师从探讨空间界限之人文社会意义此一角度切入,认为清代的「土牛沟」、「汉番界限」画分了汉界、番界,汉移民也借此取得安身立命所需的土地,但随着这条空间界线的划分,汉人社会与番人社会的互动更联结出各种复杂的历史现象。虽然清代政府对平埔族人有所保障,让他们保留土地耕作与收租,但朝廷却同时对之征收较重的税赋与要求较多的力役,这其实是对平埔族人进行制度性的剥削。
施老师不仅关注汉人移民拓垦问题(原乡论),更透过「国家剥削论」的概念,解释平埔族与汉人接触后,被国家双重剥削的现象。透过竹堑地区、岸里地域、兰阳平原、后垅地区等地的实证研究,施老师除了重建当时汉人移民取得土地和建立社会的过程(汉社会),也发现在清代国家对「熟番」社会,进行「重税」、「重役」的双重剥削下,土地流失与族人离散的过程(番社会)。施添福老师双管齐下的描述了清代台湾汉人社会与番人社会的形成,具体为学界呈现清代台湾拓垦的全貌。此一深刻探究族群互动的历史地理研究,学界或称之为「国家剥削论」。
据此研究成果,施老师更进一步推论:各研究区自然环境、历史过程和人文景观上之差异,恰可反映台湾内部的杂异性(即施老师强调的:「台湾虽是一个岛,却具有多岛的性格」);同时,更加肯定以区域性探讨为研究趋向的区域地理研究传统,是值得引进台湾历史地理研究的方法取径。
(三)「地域社会论」
继之,施老师更进一步思索汉人移民如何建立一个有秩序的社会这课题,但苦于缺乏合适的分析方法与理论框架。后来受到森正夫教授对于明清江南研究的启发,认为「地域社 会」[4] 的诠释或许可以体现区域的独特性,并可用来作为探讨地方感与地方认同的理论基础,以回答「清代来台的汉人如何在一定的地域上建立和维持一个有秩序的社会」此一核心问题。
施老师的「地域社会」研究,主要由「国家」与「环境」两个形塑地域社会的内在机制出发,透过地缘的「维生」、「信仰」两个领域,以及血缘的「姻亲」、「宗族」两个领域的交互分析,来诠释清代内山的开发(台湾汉人的拓垦过程、汉人与平埔族、原住民间的关系)、日治时期地域社会的结构与空间机制,以及日治时期后山的拓垦过程。
「原乡论」、「国家剥削论」、「地域社会论」三个概念的提出,分别代表着施添福老师随着研究进展,对历史现象观察的切入角度与深度的发展。这三个概念分别欲解释汉移民选择土地、取得土地以及在土地上建立社会群体的过程。施老师强调,其实自己并没有提出「原乡论」、「国家剥削论」的说法,这些都是学界同仁概括研究旨趣而提出的概念。至于「地域社会」,则得自日本明清史的研究范式,施老师认为在地域社会的框架下,既能有机的综合前述两个概念,复可对台湾各个区域的拓垦、建立社会的过程,提出一个较好的诠释方式。
四、未来的研究方向施添福老师已于去年 (2009) 底退休,转任兼任研究员,但仍持续自己一大堆未完的研究工作。
施老师总结自己以往的研究旨趣:「原乡论」主要是处理汉人如何选择自己居住的区域;「国家剥削论」则在解释来台汉人如何取得土地的问题;而「地域社会论」所关心的课题,则是有了土地后,汉人如何组成并建立一个有秩序的社会。
施老师指出,未来的研究主要有三个方向:
(一)清代台湾的基层社会研究
2007 年 12 月,施添福老师发表〈国家、里堡与地域社会:以清代台湾北部的官治与乡治为中心〉谈清代在台湾如何控制汉人社会的议题后[5],体会到:若仅研究台湾地区的地方基层制度,而对中国大陆方面相关制度的源流不明,将无法分辨台湾与中国之间在制度上的共通性与特殊性。因此,施老师将研究的范围扩张到中国史领域,希望能了解「清代国家如何控制基层社会,及其与历代之别」,和「台湾作为清王朝的辖区,其边疆属性和中国之异」两个议题;换言之,将研究清朝与历代间,及清代的台湾与其他地区的特殊性和共通性。施老师现已发表中国上古至五代的乡里制度研究论文一篇 [6],未来将继续补全自宋至近代的探讨。
(二)客家与福佬之地域社会研究
目前施老师仍在进行客委会、交通大学的三年期整合型研究计画[7],今年已届最后一年。在此一计画中,施老师想从族称演变的角度,探讨清代客家族群的多元复杂性,以及移民台湾后,来自各地的客家,建立地域社会的机制与过程,以之作为进一步建构台湾客家族群发展史的基础。
此外,延续客家族群之研究,施老师将以鹿港等地区的福佬聚落为对象,重建福佬人移民台湾的历史社会文化面貌,用以比较福佬与客家地域社会形成中的关联与异同。
(三)日治时期的台湾东部拓垦之研究
日治时代殖民政府曾对台湾东部实施计画性移民。施老师的另一个已进行多年的研究课题(不妨暂称「第二台湾论」)是:探究在不同国家体制下,从西部向东台湾拓垦的「二次移民」,如何受到国家统治的影响而建立起一个地域社会之过程,而国家又如何控制这个多元族群的基层社会。
但施老师谦称:「我想相关的研究议题、待解释的内涵,我的一生大概就只能作到日治时期的日本对台湾东部经略的部分了,台湾的山地(第三台湾)似乎力所未逮[8]」。这些研究计画已在进行,并曾陆续发表论文数篇。「然而,更为细致的分析,特别是微观的实证研究,仍有待继续努力,在我有生之年,也必须完成,我认为这是报答我的父母作为边区垦荒者的最佳方式,同时也是我报答台东赐给我快乐童年的唯一方式。」
五、对明清研究的建议:回归历史研究的核心议题对于现阶段明清研究之发展,施添福老师慨然道:「如果大家舍弃核心领域的耕耘,而不断扩大边陲、边缘课题的研究,将使历史研究更形杂异化。最后将造成研究者之间难以交流,也无法对话。我并不反对经营历史的边缘学科,历史学应向外扩张,但是我反对的是『舍根本而就边缘』。因为失去了根本,这些边缘领域终将无所归依。」
施老师续道:「历史还是有它根本的核心领域。也就是说历史作为一个学科,还是有它应该耕耘的中心。这些核心领域难道真的过时了吗?还是现今无法提出一个更具挑战性的视野?提出不同的观点,展现不同的视野,就会出现不同的史料。 史料可以永续经营,旧史料也可以具有新意。是因为研究者的视野与观点不断的创新!已被发掘的史料,都会因视野的转变而体现崭新的价值。所以,历史中重要的领域如行政沿革、经济制度、社会组织、典章制度等,是不会过时的,过时的只是我们的视野!史料仍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变动的是心,是学人的观点与视野」。
施老师强调,明清学人间的沟通与交流很有必要,但是必须要有个中心作依据,大家应该对明清核心的部分拨出时间关注,如果大家只追求自己的领域,放弃对中心课题的研究,造成研究的零碎化,最终将不知历史研究的主旨为何,也失去交流的凭据。如同大家都知道年鉴学派长时段的理论,但都忽略在广阔的历史海洋中稳定的底层,而追逐海洋表层的波涛浪花。施老师又说:「事实上不只历史学,现在地理学也面临着相似的处境,都忘记了作为一个学科最终所应追求的核心,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不只学人间的沟通会产生障碍,学科的发展亦将面临困境,这点应是学人们所应深思之处,有赖大家的自觉与反省。」
整理报导:明清研究推动委员会助理吴佩瑾、倪孟安、刘威志、
来源:《明清研究通讯》
注:原文注释略去,原标题为“施添福教授专访”,现标题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