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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5 20: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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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geonet 于 2019-2-25 21:40 编辑
杨海燕,《浪漫主义与生态批评的自然观》
伴随着生态运动的兴起, 生态批评于20世纪90年代正式汇入英美文学界的批评浪潮。1962 年, 雷切尔·卡森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拉开了生态革命的序幕,同时,也是生态批评的肇始。《寂静的春天》的开篇就给拼命奔向大灾难的现代人们一个寓言般的生态警示。从前, 在美国中部有一个村庄, 它坐落在像棋盘般排列整齐的、郁郁葱葱的农场中央。这里生机盎然。春天, 绿色的原野上繁花似锦, 蓝天中漂浮着朵朵白云。现在,村庄里的一切都处于异乎寻常的寂静中。“园中的鸟儿觅食的地方冷清了,房屋后花园里的饲料盆始终空着,间或能看见的几只鸟儿也浑身直抖, 再也飞不起来。”春天本应该是万物从冬眠中苏醒的季节, 百花争妍, 鸟语花香, 为什么出奇的寂静? 当第一批拓荒者来到此地, 砍伐树木,挖井筑仓,开荒耕种,并且自从使用了一种“神奇的”化学药剂后, 一切都开始改变。“神秘的疾病夺走了成群的小鸟, 牛羊气息奄奄,继而毙命。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一切。农夫们诉说家中的种种疾病,医生面对病人的痛苦束手无策,有人(特别是儿童)不明原因地暴卒。”一切都处于异乎寻常的寂静中,曾经引来无数游人和观赏者的村庄,曾经荡漾着鸫鸟、 鸽子和鹪鹩的合唱,以及其他鸟鸣的声浪的村庄,仿佛被火灾洗劫过,沉浸在一片死寂中。这是一个寂静的、 死气沉沉的春天。《寂静的春天》的问世让世界为之震惊, 惊醒了那些对控制和征服自然坦然若素的世人。
对生态批评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的另一本重要著作是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郡年鉴》。被誉为生态保护的“先知”和“美国人的以赛亚”的利奥波德,早在1948 年就完成《沙郡年鉴》的写作,但这部经典著作却遭到冷遇, 甚至很难出版。与大声疾呼保护环境的《寂静的春天》一书不同,《沙郡年鉴》情感细腻、思想缜密,以极其优美的散文体描写了作者看到的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利奥波德通过细节的描述和感性的语调传达出这美好的一切已经面临危机, 即将消失。最为动人的描写之一是二月份的年鉴开端。“没有一个农场的话你会面临两种精神上的担忧。其一是早餐得由杂货店提供,其二是热量得由锅炉提供。为避免第一个担忧,”利奥波德叙述到,“你应当种块庄稼地, 因为或许附近根本没有杂货店。为避免第二个担忧,你应准备一些劈好的橡树枝,因为那儿可能根本就没有锅炉。这样在二月份的冰雪敲击树干时这些干柴能温暖你的双腿。”作者于是从一个橡树的年轮开始思索,被用做劈柴的橡树是在七月份被雷电劈死的。雷电“结束了这棵橡树的生命, 但它已无法用作木材”, 只“留给我们三捆柴火”。然而,最后橡树的灰烬会回归土地, 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红苹果或一个“蹦跳于橡果之间的胖松鼠∃而再度出现。”作者为失去老橡树而悲哀, 但又为后代在林中的勃勃生机而感到欣慰。为了改变以人为中心的思考模式, 利奥波德希望人们学会“像大山一样思考”。个人生命短暂,人类的生命经验和其他生命体,与土地的生命经验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只有大山能够活得长久,能够了解大山中各种生命体活动的因果效应。收集在《沙郡年鉴》中的短文“大地论理学”阐述了最纯粹的生态意识, 人类只是地球上这个由石头、土地、植物和动物组成的唯一的共同体的一部分, 所以, 人类应当理解、热爱并同情地球。
卡森和利奥波德质疑、抨击了人类依靠科学技术来征服、统治自然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寂静的春天和一棵橡树忧伤的死促使人们把目光投射到处于边缘之边缘的大自然,从生态视角出发, 把文学与大地有机地联系起来, 把想象与现实联系起来,把文学审美与自然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联系起来, 研究文学作品中的生态主题和人与人、自然与人的关系。为此, 通过生态批评的视阈,人们会发现浪漫主义的自然观是生态批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8世纪末19 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文学与当代的生态批评一脉相承,这相承的‘一脉’便是‘自然’。”
二
随着17、18 世纪以理性为中心的启蒙运动的到来,人类征服自然的梦想逐渐变为现实。坚信理性的启蒙精神和汹涌澎湃的工业革命相伴前行, 一路高歌, 带来了科学技术的空前发展。人对自然的控制力与日俱增, 人可以凭借自身的力量去完成那些此前人们相信只有依靠上帝的超自然力量才能成就之事。自然沦为人类掠夺的对象:地球上的资源源源不断地被开发出来, 转化为维持工业文明的能源和资源。但是, 理性的胜利、私欲的无限膨胀和遭到破坏的大自然同时孕育了向技术理性主义极限挑战——“回归自然”。法国哲学家卢梭喊出的这一振聋发聩的口号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反映了人们对资本主义的城市文化和工业文明的厌恶, 也预示着
欧洲各国反启蒙的浪漫主义思潮的开始。工业革命造成了人与自然的分离和对立,使得人在自然面前抱有一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将自然当做低于人类、从属于人类、只供使用的对象。卢梭提倡回到某种原始社会状态,其中包括回到朴素的人性和朴素的自然。他书写高扬壮美的原始蛮荒向人的典雅、文明挑战。素有“自然之子”之称的卢梭本人则在乡间、湖畔和崇山峻岭之间只身旅行,沿途记下他所见的阿尔卑斯山风光、雪崩和风暴。这一切都给当时的英国文学界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和激动人心的气氛。浪漫主义精神打碎了理性主义的禁锢, 其浪漫主义诗学不仅蕴含着释放人的非理性内容的潜在欲望,还蕴含着深层的生态自然观。人与自然相互感应、亲和,人融入自然。这种沉思、赞美和拥抱自然成为浪漫主义创作的重要主题。勒内·韦勒克对此评论道:“他们( 浪漫主义诗人)全部意识到了想象、象征、神话和有机的自然等等的含义, 都把它视为克服主体与客体、自我和外界、意识与无意识的分裂的巨大努力的组成部分。这是英格兰、德国和法国的伟大浪漫主义诗人的根本信念,是一系列密切关联的思想和情感构成的整体。”英国批评家爱德华·扬提出了诗歌是“有机生长的意象”说,并指出:“可以把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比作一棵蔬菜,它是从天然的根长出, 是生长而不是制作;模仿则往往是经过某种机械制作过程, 是来自已有材料通过劳作和技巧加工而成。”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伟大先驱威廉·布莱克首先对18 世纪西方美学思潮中占统治地位的新古典主义发起凌厉的攻击。他称实验科学的哲学家培根的话为“魔鬼的劝告”, 以其诗作的哲理内涵、非理性因素和神话体系的文化意蕴抨击科学抽象横行于世, 情感、想象和自然惨遭践踏的理性时代。英国浪漫主义的另一位杰出的代表则是威廉·华兹华斯。他对工业化时代盛行的机械论持一种“道德上的厌恶”,而对自然的协调论和万物有灵论却情有独钟。法国大革命失败后,华兹华斯来到还没有受到工业革命影响的温得米尔湖区。在大自然里,他找到了精神家园和慰藉,并且尽情地歌颂这里的一切,抒情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浪漫主义诗歌及风格特点。这些创作主张表现在《抒情歌谣集》1800 年和 1815 年再版时所写的序言中。在序言一文中, 华兹华斯提出了著名的浪漫派宣言:“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诗人倡导诗歌要以自然美为土壤, 写出宇宙的永恒, 突出诗歌创作中想象、感情、沉思的作用。
三
浪漫主义是对以理性和科学技术为中心的启蒙运动的怀疑和反动。浪漫主义自然观蕴涵着有机论和整体论, 坚持自然的整体性、统一性和自发性, 认为自然是更高秩序或更高目的的体现, 强调直觉的认知方法和对自然的审美体验。浪漫主义批评家、作家与诗人掀起了回归自然、回归原始蛮荒的浪潮,他们把这种情感与想象倾泻到他们的以大自然为主题的创作中,认为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没有明显的区别, 宇宙是一个精神的宇宙, 人的创造力如同潜在于大自然的创造力。在这一点上,浪漫主义的自然观是生态批评的一个重要精神资源。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是响应“浪漫主义之父”卢梭倡导的“回归自然”的实践者, 他们继承了卢梭对大自然一往情深的浪漫和热爱,开始了英国浪漫主义的诗歌创作。他们离开被工业文明污染的城市, 返回自然,着力描绘雄伟的高山、辽阔的大海和纯朴恬静的田园风光。英国浪漫派诗人用诗歌来抒发他们对大自然的崇尚与敬畏, 向造成人与自然分离的理性王国和毁坏自然生态的工业革命发出挑战。素有“湖畔诗人”领袖之称的华兹华斯, 一生钟情山水,崇尚自然,描绘了一幅幅英国北部的山川湖泊和乡村居民的图画。他的诗歌不仅探索自然之情和人性之美,也批判人类对自然的贪婪, 倡导回归自然, 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例如,华兹华斯尽一切诗人之所能来构造人与自然的和谐场景, 赞美云雀、夜莺、水鸟和画眉等鸟儿的歌声。在华兹华斯浪漫主义的诗歌里,这些鸟儿的歌声饱含智慧, 不同凡响。在《写于早春》一诗中, 华兹华斯描写了早春时节各种鸟雀欢快的啼叫。它们“跳跃嬉戏”, “动作哪怕再微细, 看来也都带着极大的欢乐”, “大自然把体现在我心中的人类灵魂和她美好的杰作结合起来。”华兹华斯吟诵紫杉树、荆树、水仙花和雏菊等植物,因为自然中“有一些力量能使我们的心受感染”, 紫杉树和荆树“会用宁静和美打动”人们。即使最平凡、最普通的花朵,在诗人的笔下也被赋予了新的内涵:雏菊可以教会人“在困难时候不丧失希望”,水仙花让孤独的“诗人的心儿被欢乐充满”。诗人同时告诫人们,不要去剥夺自然之物本身的自在和破坏它们的生存空间, 因为“每一朵鲜花/对自己吸的空气都很喜欢”,“带嫩芽的枝梢也有快乐”。
需要指出的是, 以华兹华斯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不仅仅是借助于山水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更是借助于诗歌来表达他们的浪漫主义自然观, 呼吁人们重返与自然的和谐,充满了生态思想和生态智慧。他的长诗《丁登寺》如实地记录了他与大自然的关系随着每一阶段的递进而深化:从他童年对大自然的感性认识到青年对大自然的狂热情感到他的最后阶段, 除了感官接触到的自然以外,他还由衷地感谢大自然施与他的恩惠,即他的心灵和大自然结为一体。“因为我还是/草原、森林、高山的喜爱者,”华兹华斯写到,“我还是绿色大地的/喜爱者。/我还是我眼睛所见, 耳朵所听到壮美世界的/喜爱者, /我的眼睛及耳朵/一半创造, /一半感知, /我很高兴能体认到自然/ 是我情感的语言, /是我纯粹思想的基石, /心灵的保姆、向导和护卫及/ 道德存有的灵魂。”在大自然这位老师面前,华兹华斯将永远是谦恭的学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华兹华斯是浪漫主义自然诗人的杰出代表。恰如斯托尔克内克特斯所描述的那样,在华兹华斯的大自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完全自给自足……每个物体,尽管是个实实在在的个体, 都对另外的物体负有某种义务, 反言之,其他物体又是它生存的条件”。华兹华斯的自然观念与启蒙精神所主张的那种人脱离自然、驾驭自然的科学理性是迥然不同的。
英国生态批评家乔纳森·贝特在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时说,“自然的堕落隐含着人的堕落。”英国浪漫派诗人也同样看到“人的堕落”: “想起那问题就心疼:人把自己同类变成了什么?”与华兹华斯合著发表诗集《抒情歌谣集》的另一重要英国浪漫派
诗人是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他的《老水手谣》就是一个直接批判人对自然的残暴而遭天谴的悲哀写照。这位老船夫在一次航海途中,射杀了一只随船飞翔的大海鸟——信天翁, 因而受到热爱此鸟的南极精灵的报复。同船的200 名水手全部丧生, 甲板上尸体横卧,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到处充斥着恐怖:“连海也腐烂了! 哦,基督! /这魔鬼居然显现! /粘滑的爬虫爬进爬出,/爬满粘滑的海面。/ ……/那大片阴影之外,海水里,/有水蛇游来游去: / ……/水蛇游到了阴影以内,/淡青, 油绿,乌黑似羽绒。/波纹里,舒卷自如地游动, /游过处金辉闪闪。”老船夫也几乎死去,但大自然是为了更严厉地惩罚他, 才没有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和“死中生”这两个幽灵打赌, “死中生”赌赢,才使他免于一死。后来他虽侥幸回到故乡, 但他要用一生来忏悔, 来忍受200 具尸体憎恨眼光的折磨。他必须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痛苦经历,才能减轻痛苦生活下去。他还要不断地告诉路人:“对人类也爱,对鸟兽也爱,/祷告才不是徒劳。/对大小生灵爱得越真诚,/祷告便越有成效。”可见,浪漫主义的自然观透视了生态批评的自然观: 人和其他动植物一样,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大自然的产物。那种试图把人从大自然中孤立出来的观点在哲学上是错误的, 在道德上是荒谬的。在浪漫主义诗人和生态批评家看来, 并非只有人的生命才是可爱和神圣的,每一个天真而美丽的生命同样神圣可爱。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是相互关联、 相互依赖的。
四
浪漫主义思潮反映了人们对日益尘嚣的工业时代的不满和无奈, 反映了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反思。威廉·布莱克曾写到,对财迷者来说,“一个畿尼要比太阳美丽得多,一个破烂的钱袋比挂满了葡萄的青藤更具美丽的比例。使一些人感动得流淌喜悦的泪花的树, 在其他人的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绿色的碍事儿的东西。一些人觉得自然界可笑而且丑陋。”然而, 在浪漫主义诗人眼中, 布莱克却能在沙粒中看到宇宙, 在野花中看到天国,在栎树里看到天使大军在欢唱。但同时也不能否认, 浪漫主义思潮也反映了当时诗人们对现实的逃避, 转向潜意识的幻念, 转向不可思议的神秘世界, 转向梦境和乌托邦,转向大自然。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大自然是诗人想象力的媒介, 是培育想象力的温床, 由此, 浪漫主义诗歌充满了艺术的美质、自然的象征和人生的神秘。浪漫主义呼吁回归自然,人化自然,但它的最终目的不是要颠覆人类的中心地位。相比之下, 生态批评不再认为文学是一个纯粹的审美活动, 它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野。此外,生态批评还标志着文学研究穿越了人文学科, 转向自然学科和自然。在批判导致对自然的征服和破坏的人类中心主义、二元论、理想主义和科学技术主义等时, 生态批评不可避免地要与自然哲学、 生态伦理进行对话, 所以, 生态批评再一次证明文学研究是开放的。尽管浪漫主义者要颠覆的不是人类的中心地位,但他们仍被称为“近代第一批伟大的颠覆者”。自 18 世纪之后,“深入我们头脑的自然观念原本是浪漫主义话语的一部分以及对肆无忌惮的机器与工业系统对所有自然的东西的入侵和破坏的批判。”正是浪漫主义的有机自然观给生态革命和生态批评的形成提供了精神资源和思想基础, 从而使生态批评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对现实问题的关怀而更加充满活力。
方丽,《“环境的想象”与“浪漫主义生态学”——论布伊尔与贝特的生态批评理论》
生态批评、是继女性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和后殖民主义批评等之后最新出现的一种文学批评模式。它的出现,为面临种种困惑和争议的当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生态批评自上世纪80年代初兴起以来,英美两国成为了这一新兴的文学批评模式的两支重要力量。美国哈佛大学的劳伦斯·布伊尔是美国生态批评领域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生态批评家之一;而在英国生态批评领域,最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人物则是英国利物浦大学的乔纳森·贝特。比较布伊尔和贝特生态批评的理论特色和贡献,对于我们把握英美生态批评的特征和全貌是非常有意义的。
美国生态批评家路易斯·韦斯林谈到英美两国生态批评的联系时说道:“位于两半球的英美生态批评运动也像两国的文学传统一样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作为英美生态批评的领军人物,贝特和布伊尔生态批评的研究对象不尽相同,但都表现出相似的研究旨趣,当然在具体的生态批评实践中,两人有不同的批评思路,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布伊尔和贝特迄今为止最为突出的成就之一就是“重塑经典”重新审视文学史,完成对经典的重塑是生态批评早期的主要任务之一。生态批评的“重塑经典”,包括建立新的经典,也包括用新的视角来阐释已经成为经典的文学文本和文学流派。在这一方面,布伊尔最突出的贡献是提升了自然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把从梭罗到当代的自然文学作品塑造为新的绿色经典;贝特最突出的贡献是从生态学的视角,对已经成为文学经典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进行重新阐释。布伊尔的《环境的想象》(1995)和贝特的《浪漫主义生态学》(1991)是生态批评“重塑经典”的代表作。
在《环境的想象》中,布伊尔以梭罗为代表的自然文学为研究对象,重新思考梭罗的经典化过程和梭罗对美国文化构成的贡献,以生态尺度重审美国文学和美国文化,试图建构生态中心主义的文学观;在《浪漫主义生态学》中,贝特则以华兹华斯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作为研究对象,以生态学的视角,对浪漫主义文学的成就进行重新评估,试图建立浪漫主义的生态诗学。
布伊尔以梭罗的《瓦尔登湖.为绿色经典范本,广泛地阅读英美自工业化开始以来出现的自然文学作品,也包括《物种起源》那样的自然科学文本,对那些被传统的文学批评所忽视的自然文学作家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详细探讨了这些“环境文本”中所包含的生态中心思想模式,在理论和方法论上为美国自然文学研究提供了总体性的指导原则。贝特则以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和《漫游》等田园诗歌为主要分析对象,重新审视浪漫主义文学传统,探讨浪漫主义诗人所具有的人与自然相融合的生态意识,挖掘这种有机论的自然观所具有的现实意义。
在重塑经典的过程中,布伊尔和贝特都在本国的自然文学传统中寻找资源,力图挖掘他们对解决当今环境危机所具有的生态价值。田园文学是布伊尔和贝特共同兴趣的话题。布伊尔的《田园之旅》始于对美国的荒野、田园的意识形态的考察,探讨美国的田园思想对于生态中心思想的适应程度,强调田园文学在塑造人们的环境意识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贝特的“田园之旅”则始于华兹华斯田园诗歌,贝特探讨湖畔诗人对待自然的态度,强调把地球看作所有生命的栖居之地的重要性。
此外,地方(place)也是布伊尔和贝特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他们从生态的视角,将文学作品中的地方与作者的环境意识对地方的感知和意识等方面联系起来思考布。
伊尔对空间、地方的研究是迄今为止生态批评领域所取得的最为丰硕的成果。在《环境的想象》中,布伊尔探讨了梭罗等美国自然作家表现地方的独特方式。布伊尔认为,环境文本通常通过打乱我们已有的或习惯性的对于地方的观念,来唤醒我们对地方的重新感知和认识,由此增强和提高我们对于其他生命形式的敏感程度,并证明“地方总是暗含着栖居者和环境之间的一种积极的相互作用”。在布伊尔的另外一部生态批评专著《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中,布伊尔对地方的探讨更为深入,在吸收地理学和人类地理学等领域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尝试在生态批评领域建立一些有关地方和场所的理论布伊尔详细分析了在时间和空间上人与地方和场所相联系的五个纬度,目的是阐释“地方感”对于文学和文化想象的重要性。在布伊尔看来,想象的力量在个人或集体与地方的联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其专著《环境批评的未来.中,布伊尔将对地方的探讨扩大到对生态批评的边界和范围的思考,并结合生态批评的最新研究成果进行归纳和总结。
贝特的研究视角对于生态批评开展对地方的研究也是很有启发的。在《浪漫主义生态学》“地方的命名”一章中,贝特探讨了华兹华斯诗歌中对地方的命名问题。在他看来,熟悉、了解并珍视一个地方有三种方式:一是长期居住此地,二是对地方的命名,三是通过学习有关地方的知识。贝特提到的第二种方式主要是针对文学作品中作家对地方的命名而言的。贝特认为,在华兹华斯的诗歌中,“命名就是与地方同化。”我们感觉诗人就在诗里,诗人与一个具体的地方是结合在一起的对于华兹华斯,命名是一种想象力的驰骋,也是与大地合一的象征。与布伊尔一样,贝特也认为人对地方的记忆会堆积起来,不断被唤醒,华兹华斯“对地方的命名也是一个唤醒记忆的过程”。此外,贝特认为,华兹华斯关于地方的诗歌强调对地区的关注,以独特的方式强调本土性,这种对本土性的强调,被哈代·爱德华·托马斯等人所继承。贝特赞扬了英国诗歌从历史意识向共同体和地理意识的转变,对新历史主义的评价表示了质疑。他认为,浪漫主义的这种观点对后来的资源保护主义运动起到了重要的影响,对解决当今的环境危机也有启示。
此外,布伊尔和贝特的生态批评都有着跨学科的特点。他们不仅借鉴生态学的知识,还借鉴人类学、哲学、历史学、心理学、地理学、文化地理等学科的知识和理论。布伊尔“环境无意识”的概念就得益于心理学的知识。此外,“地方”和“地方感”的解读借鉴了相关的地理学和文化地理学等学科的知识。除了气象学和生态学之外,贝特还运用“混沌理论”来解释自然与文化无法割裂的关系。
除以上提到的布伊尔和贝特生态批评的一些共同旨趣以外,两者的生态批评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对环境危机的认识。“环境危机包含着想象的危机,改善环境,在于找到想象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更恰当的方法。”这一断言拉开了布伊尔《环境的想象》的序幕。布伊尔认为生态批评“致力于环境主义的实践,研究文学与环境的关系”,“为濒危的世界写作”是布伊尔从事生态批评的目的。这些都体现出布伊尔生态批评的危机意识。从《环境的想象》、《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一直到《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问题”这个焦点始终未变。
贝特在《大地之歌》中有一段被广为引用的话语:
公元第三个千年刚刚开始,大自然已经显示出种种危机……矿物燃料的大量使用所产生的二氧化碳限制了来自太阳的热量的散发,从而导致了全球变暖 冰川和冻土不断融化,海平面持续上升,降雨模式在改变,风暴日益凶猛海洋遭受过度捕捞,沙漠化程度在加剧,森林覆盖率正急剧减少,淡水资源越来越匮乏 这个星球上的物种在加速灭绝 我们生存在一个无法逃避有毒废弃物 酸雨和各种有害化学物质的世界……我们不得不一再地叩问:我们究竟从那里开始走错了路?
与布伊尔一样,从《浪漫主义生态学》到《大地之歌》,贝特一直关注生态危机的现实,思考生态危机的根源。
对于在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下从事生态批评的两位批评家来说,生态批评当然不只为了建立一套分析文学与环境相互关系的批评方法,其最终目的是通过文学的力量改变人们的世界观,进而“拯救地球”、“拯救人类”。但是,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布伊尔和贝特的着重点和思路却有所不同。
布伊尔强调“环境的想象”即艺术想象世界、表现世界的能力。通过文学艺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重构人类社会生态精神文化,以此拯救“濒危的地球”。“环境的想象”是布伊尔著述中反复使用的一个批评术语,无论是在《环境的想象》、《为濒危的世界写作》,还是在《环境批评的未来》中,布伊尔关注的焦点始终是作家对环境的感知方式、作家的环境意识以及“环境的想象”对读者的塑造力量。在布伊尔看来,改善环境、解决环境危机就必须重新思考我们对于自然的想象,重新建立我们的价值观。与此同时,布伊尔通过大量的文本解读实例阐明“环境的想象”对于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于我们如何看待我们周围的世界的重要性。布伊尔坚信,文学批评能够发挥“环境的想象”的力量,唤醒读者的环境意识,转变读者对自然的态度,像梭罗那样对待环境、对待自然。布伊尔指出:“如果每个人都像他(梭罗)那样生活,达到他那种对环境的敏感程度,环境问题将不复存在。”
与布伊尔不同的是,贝特试图建构一种浪漫主义的“生态诗学”。贝特“生态诗学”的关注点是诗歌所具有的诗性力量。贝特认为,生态诗学是为“他者”代言,尽管生态诗学在自然之外代表“自然”说话,但是生态诗学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诗歌中,寻求人类的权利是寻求自然权利的一部分。在贝特看来,诗是人类想象和体验的创造物,它从历史和社会中退隐到自然,诗人在自然中享受简单的生活,体验自然审美的快乐。“田园的主题是诗歌的主题,也就是诗本身。”在田园主义的自由单纯和热情的生活中,人与自身的情感直接地相互融合。诗歌溶解了人的精神和自然,人类的利益和自然的利益之间的界限。诗人基于情感的体验与自然交流互动,与自然同在,走向与自然合一的状态。这种与自然的融合并不是从文明社会中隐退,逃避社会的责任,因为诗人不是批判,而是作诗,使诗歌成为人类在自然中的栖息之地。贝特认为,如果人类不再将因物质的享受而掠夺自然,让自然在人类的心灵中安居,地球就可以得到治愈。
从布伊尔和贝特研究思路和不同的关注点来看,布伊尔的目标更为宏大,批评视野更为开阔。贝特确信诗歌能够改变人们的思想,布伊尔不仅相信文学能够改变人们的世界观,而且还考察传统文学经典的构成,评价现存文学理论的得失,尝试对当代文学理论的一些基本假设进行重审和重构。与贝特相比,布伊尔更重视生态批评的现实作用和社会批判,因此,布伊尔的生态批评话语与美国生态批评的实践结合得更为紧密,涵盖的话题也更广泛。1995年出版的《环境的想象》是美国生态批评第一阶段的代表作,2001年出版的《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体现了美国生态批评关注被污染景观、城市公正等话题的新动向。2005年的《环境批评的未来》也对目前美国生态批评关注的全球化和生物地方主义等话题进行了探讨。从《环境的想象》到《环境批评的未来》,布伊尔探讨的话题既涉及文学理论最基本的问题如文学的想象、再现,也涉及美国生态批评各个发展阶段的主要议题。
贝特则很少涉及这一类“世俗”的话题,其生态批评的关注点主要是诗歌的诗性和审美功能,因此批评视野不及布伊尔开阔,与现实语境的结合也没有布伊尔那么紧密。《浪漫主义的生态学》的焦点就是华兹华斯以及浪漫主义思想的“绿色”内涵。《大地之歌》尽管将批评视野从浪漫主义文学扩大至从古希腊到20世纪的西方文学,但主要还是在文学领域内探讨诗歌和文学作品,寻求人类诗意栖居的可能性。
此外,与贝特相比,布伊尔对生态批评有更为全局性的把握。在生态批评实践中,布伊尔常常抓住一些正面和负面的标志性现象,进行概括和总结,对生态批评的未来趋势有深入的思考和独到的见解。
布伊尔因其展示的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广泛涉猎的作品和话题而得到人们的高度赞赏,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因此使得布伊尔的论述有时出现游离主题,使读者难以把握其思路和论点的情况。此外,布伊尔较为晦涩的文风,著作中大量新词的出现,也增加了阅读其著述的难度。而在写作风格上,贝特则以其文风清新、流畅而为人称道。
如果说布伊尔是“现世”的批评家,贝特就是“诗意”的栖居者;如果说布伊尔是以“环境的想象”之宏大气势展示出文学批评家广阔的视野和敏锐的思想,贝特则以“浪漫主义生态学”的热情奔放展示出文学批评家精微而深邃的思想。他们都在多彩的文学园地抹上了一道靓丽而清新的绿色。
郭辉,《西方环境伦理的浪漫主义传统》
一 异端的阿卡狄亚式博物学
尽管18世纪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由现代物理学范式所主导的“理性的时代”,但是与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崇尚理性的帝国式自然观不同,在这个理性统治的时代,以吉尔伯特·怀特为代表的自然博物学家开创了一种“阿卡狄亚式”的对待自然的态度。这种田园主义观点倡导人们过一种简单和谐的生活,恢复到一种与其他有机体和平共存的状态,形成了博物学,也是早期生态学的“阿卡狄亚”传统。
怀特的生态学不是冷酷的科学,虽然它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成为科学公式的倾向,但同时又是一种具有浪漫气质的“人文博物”。在那本著名的《塞尔波恩的博物志》中,怀特以“体物而不言志,倾心而不矫情”的闲适心情,详细描述了塞尔波恩生动的自然景物和四季变化。怀特描述记录的是作者与自然的对话,蕴含着“一对一的实在可感的情趣和境界 ,其作品的魅力曾深深影响了作为文学家的周作人和叶灵风。”
在《塞尔波恩的博物志》中,怀特将自己的家乡塞尔波恩视作一个复杂的处在变化中的生态整体。他惊异于这个狭小的区域能够生活着那么丰富多样的动植物,并且感叹“自然是一个伟大的经济师”,她“把一种动物的消遣转化为另一种动物生存的依靠”。怀特在他的博物学志中不断强调自然的“整体性”和“有机性”其观点与现代生态学和环境伦理学所描述的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复杂性具有内在的一致。
除了科学目的之外,怀特对生态的理解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他在其乡村生活中所发现的大自然所蕴含的田园式和谐。他所描述的塞尔波恩是富有朝气的、使人快乐并且值得热爱的大自然,在这里,人类也不会被看作仅仅是一台机器,而是整个自然有机体的一部分。作为一个“非常人道的自然主义者”怀特带着强烈的同情心参与他的邻居们的日常生活,就像他对塞尔波恩的天气、燕子、鱼类一样关心。他的科学与他的社会情感紧密联系,体现出对包括人和自然在内的共同体的关心。在对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故乡进行生态学研究的时候,怀特常常掺杂着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热爱,这一方面出于对自童年起就熟悉的土地和动植物的强烈感情,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对设计了这个“美好的、充满活力的世界”的上帝神明怀着深切的尊敬。
值得注意的是,与物理学对物质第一性质的关注不同,博物学研究关注的是研究对象的第二属性(诸如颜色、气味、声音等),而诗歌、绘画、园艺等艺术也同样植根于不可量化的属性。美国《环境伦理学》杂志主编,著名环境伦理学家哈格洛夫教授就曾指出,对自然审美态度的转变与博物学(如植物学、生物学和地理学)以及诗歌、风景画和园林艺术的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对第二属性的关注意味着,博物学与诗人和画家之间的相似性常常多于他们与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之间的共性。”
尽管在近代科学发展的道路上,科学理性和现代数理科学范式不断取得胜利,而博物学在经过了达尔文时期的顶峰之后,从 20 世纪 30 年代的“进化新综合”和随后的分子生物学那里开始彻底走下坡路。但是,阿卡狄亚式博物学那种热爱动植物,关怀大自然的传统不仅在卢梭、库克、法布尔等人的著作中得到传承,而且梭罗、利奥波德、缪尔、卡森这些公认的现代环境伦理学的思想先驱们,也继承并发展了这种将对自然的科学研究与自然观、人生观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传统。
二 超验主义对现代科学理性的反叛
超验主义是 19 世纪 30 年代发展起来的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思想运动,实质是对 19 世纪西方理性主义的一种思想反叛,爱默生是超验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爱默生反对将所有的知识都归于感觉经验,认为感官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而不能告诉我们事物的本质,只有直觉才能认识事物更高级的实在。
在 1836 年出版的《论自然》一书中,爱默生从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出发,认为包括灵魂和自然的真正世界是精神性的普遍存在。自然能够给人提供物质的满足,为我们提供原料和商品,但这只是自然的最低级的作用,自然更高级的意义在于精神方面。“自然最高贵的作用在于充当上帝的幽灵。它是与个人对话的普遍精神,并能够把个人带回到他自己。”在爱默生看来自然和人的灵魂都出于普遍精神的创造,因而自然也是人的精神的象征,是人精神的外延,与人的精神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构。爱默生对自然的精神化使他和欧洲的浪漫主义者具有了某种共识,即自然对人是有益的、良性的,就好像诗人可以从中汲取灵感,忧伤的人可以在自然中得到治疗。
爱默生对自然精神化的认识基于对自然美的欣赏,他坚持“自然绝不会有低俗的外表”“世界的存在乃是要满足灵魂对美的渴望”。爱默生的观点在当代环境伦理学中得到了回应。美国环境伦理学家哈格洛夫教授将环境伦理的起源追溯到自然美学态度的改变,并对环境伦理做了自然美的本体论辩护。他指出,自然美是自然客体、包括野生动植物等引起人们对它们的偏好、欣赏和热爱的情感的属性。保护自然的最强有力的伦理依据是大自然的美,而存在就是自然物美的本质特性。
爱默生所代表的超验主义与近代西方哲学关于物质-精神的二元认识完全不同,他对自然精神化的论述以及强调直觉的认识方法对西方环境伦理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环境伦理思想发展的重要资源。当代环境伦理学一个重要理论特征就是人与自然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不仅体现在作为生态系统之部分的人与作为生态系统整体的自然的物质统一,还体现在人与自然的精神性统一。自然对人而言,不仅体现了恩格斯所说的“人类精神世界的物质基础”,同时还是人类永远的精神家园。超验主义对自然内在精神价值的重视以及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非理性认识方法,都为环境伦理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启示,体现在当代环境伦理对自然美的推崇,对自然内在价值的强调、对物质主义的批判、以及附魅的自然观等方面。
三 以自然观察自然的体悟
梭罗是美国十九世纪的作家、诗人和文学评论家,但真正让世人敬仰的却是他浪漫的自然主义情怀和对精神自由理想的捍卫。梭罗的代表作,如《瓦尔登湖》、《在康克得河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缅因森林》和《考得角》等都以他本人的野外生活经历为基础,以对自然的沉思为主题,作品中充满了对自然景物的生动描写,对自然和谐关系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大自然真切的感悟和热爱。梭罗对自然的精神意义和审美意义的感悟,对那个时代的物质主义和资本主义经济的批判,使他被誉为美国环境主义的第一位圣徒。如果说爱默生理解的完美的自然是和人的精神最相符合的自然,那么在梭罗看来,最完美的人就是最符合自然的人。历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这样评价梭罗,“一位活跃的野外生态学家,也是一位在思想上大大超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基调的自然哲学家。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我们会发现一种最重要的浪漫派对待地球的立场和感情,一种日渐复杂和成熟的生态哲学,也会发现一个卓越的、对现代生态运动的颠覆性实践具有精神和先导作用的来源。”
在浪漫主义的用语中,“共同体”是一个关键词。梭罗将他在漫游中所探求的对象称之为“爱的共同体”作为一位整体主义的自然主义者,梭罗将自然界看作一个扩展的共同体,一个“爱的共同体”,他将动物、植物、甚至星星视作“亲密的伙伴”所有这些均是他所属的共同体的成员,在这个共同体中,既没有等级,也没有歧视。他非常重视人与大自然的交往,将隔绝于自然界的人比作一只离群的鸟,零落而无庇护,“就像一根单线,一根从其网上散落的线。”
梭罗是最早关注荒野价值的思想家,在对生态演替过程进行了认真仔细的观察之后,他曾对荒野做过如此的评价,“我们所谓的荒野,其实是一个比我们的文明更高级的文明。”在梭罗看来,自然存在着超灵的道德力量,所有动物、植物生机勃勃的生命都体现了这种蓬勃的精神。对生命的感悟使得梭罗崇敬生命,野外的体验使他对自然和自然界充满了仁慈之心。他主张以“爱”和“同感”为基础,通过洞察内心来感悟宇宙。梭罗所理解的爱,是那种对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相互依存和那种“完美的一致”的认识,同感是那种强烈地感受到把一切生命都统一在一个惟一的有机体里的同一性,或者说是亲族关系的束缚能力。梭罗将自我彻底融入自然,通过“以自然观察自然”的方式消弭了主客二元的界限,在认识上肯定了大自然的道德地位。虽然梭罗从来没有使用过环境伦理的字眼,但他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却包含着丰富的环境伦理的观念。 20 世纪环境运动兴起之后,梭罗关于自然的思考被赋予了丰富的生态学寓意,成为非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学的道德象征和标志。
同爱默生和梭罗一样,很多环境伦理发展史上的重要思想家们都曾通过体悟的方式,实现了以“自然观察自然”的精神感悟。被誉为环境伦理学先知的奥尔多·利奥波德早年是美国联邦政府林业局的一位官员,也曾是一位狩猎爱好者。1935年,他在威斯康星河畔购买了一个废弃的农场,此后,他就像梭罗一样过着远离都市的乡村生活。正是在这种与自然完全相融合的生活中,利奥波德深切地感受到了季节的变化,大自然的和谐之美。他按季节记录下的“木屋随笔”,不仅描述了“沙乡”如世外桃源般的四季风景,还包含着“像山一样思考”的哲学感悟。在《沙乡年鉴》的序言中,利奥波德曾用这样的文字来表达他对野外生活的热爱,“有些人在没有野生的东西的情况下也可以生活,而有些人就不行。这些随笔就是那些离不开野生的东西的人们之喜悦和身处两难的表达。”
塞拉俱乐部的创始人约翰·缪尔认为大自然不仅具有工具价值,还具有满足审美、净化心灵、恢复元气的精神价值。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缪尔领悟到了自然物自为的目的性和所具有的内在价值。当他在加拿大的荒野中看到一大片盛开着的白兰花时,他曾高兴得流泪。“从前,我从未见过一种植物具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如此完美的精神,纯洁得无愧于造物主赐予的桂冠。我感觉我正站在我敬爱的神面前,是她召唤了我的到来。我坐在她旁边,喜极而泣。”生长在荒野中的兰花不管人们是否欣赏、需要、它们都在默默地生长、繁荣和凋谢,这使得缪尔明白了大自然肯定首先是,而且重要的也是为了它自己和它的创造者而存在的。所有的自然物都拥有内在价值。
当代环境伦理学的代表人物罗尔斯顿也曾有过极其相似的体验和感悟。当罗尔斯顿在一个隐蔽的空地上偶然发现一株轮生朱兰花,他禁不住大声感叹:“真是太美了!”当他在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山坡上看到生长的极为茂盛的苔藓,看到“它们就在那里,不顾那些哲学家与神学家的话,也不给人带来什么好处,只是自己繁茂地生长着”的时候,罗尔斯顿感悟到,“人类傲慢地认为人是一切的尺度,可这些自然事物在人类之前就已存在了。这个可贵的世界,这个人类能够评价的世界,不是没有价值的;正相反,是它产生了价值——在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事物中,没有什么比它更接近终极存在。”
四 敬畏生命的宗教情怀
在西方环境伦理学正式创立之前,还有一位重要思想家的思想也为环境伦理学的创立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他就是阿尔伯特·史怀泽。史怀泽是法国著名的医生、哲学家、神学家,一位具有伟大人格的人道主义者。自1913年在加蓬的兰巴雷内创建“丛林诊所”起,他先后在非洲行医二十余年,直至逝世。爱因斯坦曾这样称赞他:“向史怀泽这样理性地集善和对美的渴望于一身的人,我几乎还没有发现过。”1952年,史怀泽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十年之后,雷切尔·卡森在她那本不朽的名著《寂静的春天》的扉页上郑重写道,“献给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史怀泽先生”。
史怀泽对环境伦理最大的贡献是他提出的“敬畏生命”的伦理命题。史怀泽认为,善的本质就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生命实现其最高价值;恶的本质就是,毁灭生命、损害生命,阻碍生命的发展。史怀泽所指的“生命”不仅包括人的生命,而且包括每一个生物的生命。他认为,“每个生命都是一个秘密,我们与自然的生命密切相关。任何生命都有价值,我们和它不可分割。”在史怀泽看来,人类只看中人的生命,蔑视其它生命的存在,这是人类文化和伦理的根本缺陷。而敬畏生命“这种根本上完整的伦理学具有完全不同于只涉及人的伦理学的深度、活力和动能。”史怀泽坚持敬畏生命的前提是要对生命保持敏锐的感受性,要去体验和同情其他生命。一个人如果对其他生命的痛苦麻木不仁,那他就失去了同享其他生命幸福的能力。相反,如果我们能够与其他生命休戚与共,让所有生命都欣欣向荣,那么我能所体验的幸福也会更加丰富。“由于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我们与宇宙建立了一种精神关系。我们由此体验到的内心生活,给予我们创造一种精神的、伦理的文化的意志和能力,这种文化将使我们以一种比过去更高的方式生存和活动于世。由于敬畏生命的伦理学,我们成为另一种人。”史怀泽告诉我们,正是通过对其他生命的同情和关心,通过把我们自身与周围世界的自然关系提升为一种有教养的精神关系,我们的存在才更加有意义,才能使我们过上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
敬畏生命的思想有着深厚的宗教渊源,它既是基督教救赎教义的复活,也体现了东方哲学中“贵生”理念和敬畏意识。孔子主张君子要“畏天命”即畏“非人力所能改变的客观必然性”这种敬畏意识与其敬德思想是一致的。施韦泽强调敬畏所有生命意志,将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当作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理。“敬畏生命”将道德的对象扩张到动物界乃至一些生物界,是伦理学观念的一场真正的革命。尽管施韦泽的环境伦理思想缺乏逻辑分析,甚至带有一些神秘色彩,但这些都不能削弱其思想的价值。他高尚的人格和富有启迪的思想使得他成为了西方环境伦理学的直接先驱。
五 整体主义的生态思维和伦理诉求
生态学是当代环境伦理学的科学基础,生态学所具有的整体观和系统思维方法对环境伦理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环境伦理学家们普遍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大自然是一个整体,其中所有的因子彼此依存,相互影响,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巨系统结构。大自然的整体性和生态系统中各个因子的彼此关联性决定了人类对大自然必须进行整体主义的道德考量。
缪尔曾经指出,动物、植物不是上帝创造的共同体中的“臣民”,人类也不是自然的“主人”。自然共同体的一切成员之间不仅是平等的,而且也是相互依赖的有机整体的一部分,共同体具有和谐一致的整体性。
环境伦理大多坚持整体主义的思维方式,其中,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影响最为广泛。在《土地伦理》一文中,利奥波德用生动的语言论述了深刻的整体主义环境伦理。他从自然共同体的视角考察我们生活的自然世界,不仅告诉我们要“像山一样思考”,而且要从道德上关怀我们生活其中的“大地”(大自然的代名词)。利奥波德认为,土地是一个有相互依赖的各个部分组成的共同体,所有生活其中的人、动物、植物和其它物种甚至环境本身都是这一共同体的成员,人只是共同体中的普通成员和公民。“维护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是自然界的最高的伦理准则。在阐释土地生态功能的基础上,利奥波德力图强化人们对土地的了解,从而激发人们对土地共同体的热爱和尊敬。
经过克里考特等当代环境伦理学家的阐释与发展,大地伦理所体现的整体主义几乎已经成为环境伦理学的基本原则,以大地伦理为代表的生态中心主义也成为了当代环境伦理学最重要的流派之一。遗憾的是,由于利奥波德的思想远远超前于他所处的时代,《沙乡年鉴》在成书之后很久都找不到出版社出版。直至利奥波德离世之后,这本书才被牛津出版社出版。但即便如此,该书真正的价值在当时也没能得到体现,读者只是将它当成一本描绘大自然的散文集。1960 年代的资源保护运动的高潮中,塞拉俱乐部的成员们重新发现了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使之成为环境主义运动的思想火炬。正如思想史学家佛莱明所赞颂的那样,利奥波德是“20 世纪 60 年代新的资源保护运动的摩西,他颁布了法律,却没能活着进入希望之乡。”
六 总 论
如上所述,当代环境伦理学产生之前,欧美的诸多思想家们从人与自然的和谐出发,批判冷酷的机械自然观,检视现代数理实验科学的研究范式,对工业社会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价值关系和道德结构进行深入的反思。他们本能地看护着自然这个生命之源,歌颂自然的和谐与美好,以极具浪漫主义气息的思想、理论和生活态度,为当代环境伦理学的发生、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构成了西方环境伦理的浪漫主义传统。
从总体上看,这种浪漫主义传统普遍坚持有机、整体的自然观,认为自然是一个具有整体性、统一性和自发性的有机整体。大自然是一个伟大的共同体,人与自然界中所有的存在物都是这个共同体的成员。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属于自然,而自然却不仅属于人类。与人类社会相比,自然是更高秩序的体现,具有稳定的,内在的和谐。那种试图把人从自然中孤立出来,将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观点在哲学上是错误的,在道德上是荒谬的。在认识论方面,这种浪漫主义传统重视非理性的认知方法和对自然独特的审美体验,强调从伦理的角度,而非经济的角度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以经济理性为基础的环境保护持否定态度。从个人经验上看,这些思想家们大多有着长期亲近自然的经历,他们敬畏生命、崇尚自然,热爱荒野和农村生活,强调直觉 同感和对自然的体悟。
在价值观方面,环境伦理的浪漫主义传统敬畏自然。非人类中心主义是该传统的主流价值观。他们认同大自然拥有自为的内在价值,反对现代商业社会对自然的彻底物化和经济化。绝大多数思想家主张保持人类文明与自然的平衡和协同,认为必须用浪漫主义和自然审美来抵制和纠正现代工业社会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他们崇尚精神自由,重视大自然的美感,诗意和灵性,将自然视作人类精神的避难所和医治社会道德罪恶的神圣教堂。
环境伦理的浪漫主义传统秉承了 18 世纪发源于法国的非理性的“哲学心情”;在理论风格上具有明显的神秘主义倾向和宗教色彩。大多数思想家的写作风格具有自然主义文学特征,这种诉诸情感和直觉的散文式写作方法缺乏宏大的叙事和严禁的逻辑,因而令他们的理论显得浪漫和天真,但却往往因作品中隽永的思想和独特的浪漫气质而备受读者的青睐。
鲁春芳,《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神性自然观的生态伦理价值》
一、神性自然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共同的自然观
神性自然 (divine Nature)一词是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自然观的概括, 与华兹华斯“崇高景物”同义:华兹华斯称大自然是“博大的灵魂, 永生的思想”, 其中蕴含着“无所不在的宇宙精神和智慧”(《自然景物的影响》)。神性自然又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理念最富有魅力的特征。英国浪漫主义诗学有其明确的诗歌主张, 但在这些诗人的诗歌创作中还蕴含着更丰富的诗歌主张, 我们或可以称之为“隐性的诗学思想”,它的内容主要是从认识论的角度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 而这一关系的最重要特征是从泛神论的出发点体察大自然的神性,正如国内学者在评论华兹华斯的自然诗时指出的那样:“华兹华斯的泛神信念则是将上帝引入到所有存在物, 将超出经验世界之外的绝对价值引入世俗世界中, 使世俗世界充满神性的辉映,获得神性的终极依靠与终极关怀, 因而改变了生存的有限性与世界的无目的性。自然或卑微之物就在神光的普照中而拥有神性。”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在许多诗歌中都热烈表达了神性自然的意识:科勒律治在其诗歌中也表达了“上帝与自然合一”的观点, 在《致自然》中, 宣称上帝蕴涵于自然之中, 自
然是唯一上帝。对自然的敬畏便是对神的虔诚。雪莱也曾把上帝看成“一个温文尔雅、高贵威严的人, 他临危不惧, 处变不惊, 有着自然、朴素的思想习惯,深受其信徒的爱戴与崇拜。”
英国浪漫主义的神性自然是对工业革命以来的科学理性的拒斥,但它既不等同于基督教观念中的自然, 也不是简单回归古代文化中万物有灵的自然, 而是一种新型的自然思想,它在大自然的形象里渗透着朴素的美德, 使之与人的心灵形成共震和感应, 启迪着资本主义金钱关系所异化的社会生活中人们对真善美的向往。Helmut J .Schneider在其《论自然》一文中写到:浪漫派作家都想减轻人从自然中的异化。事实上,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是从自然中发现了理性主义所摒弃的整个社会却视而不见的最重要的积极因素,那就是自然之灵性。因为自然万物是“博大的灵魂, 永生的思想”,那么这些“博大的灵魂”当中所蕴含的灵性则是相通的,人类作为自然界中平等的一员理应分享这一灵性, 从而真正和自然融为一体,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神性自然赋予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自然观以完美的色调, 使理性时代人类灰色的精神世界再次变得五彩斑斓。神性自然首先表现为诗人对自然所引发的诗情的强调, 乃如华兹华斯的“自然流露说”。
华兹华斯在《序言》中曾两次提到“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 这种“强烈情感”便是英国乡村劳动人民的典型情感, 它纯朴、自然, 祛除了文明社会中一切虚饰与矫揉造作, 因此,华兹华斯更倾向于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为诗歌创作题材:
我们一般都选择微贱的乡村田园生活作为题材, 因为在这里人们心中的基本情感找着了更好的土壤, 以便能够达到成熟的境地, 少受束缚, 并且说出一种更纯朴和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条件下,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存于一种更加单纯的状态中,因此, 可供更准确的思考,更有力度的交流;由于乡村生活方式产生于那些基本情感, 产生于乡村职业的基本特征, 所以更容易理解;也更加持久;最后, 在这种情况下, 人们的情感总是和美好而永恒的自然形式联
系在一起的。
这里人与“自然”的交流之间并非人与物的关系, 而是情感交融的, 用布莱尔的话说,“人类的普遍情感必定是自然的情感, 惟其自然, 才是恰当的”。这正是浪漫主义诗歌超越古典主义局限的核心观点, 因为古典主义作家过多地强调了文学艺术“工于优美和高雅”, 而浪漫主义诗人则强调“自然”地表达情感, 力求展示自然状态的个人情感, 揭示自然状态的人性的创作主张在一个人性日渐异化的时代显得尤为重要和必要。华兹华斯权衡诗歌的最重要的标准是“自然 ” , 而他所说的自然则有着三重原始主义涵义: 自然是人性的最小公分母; 它最可信地表现在“按照自然”生活即处于原始的文化环境尤其是乡野环境;它主要包括质朴的思想感情以及用言语表达情感时那种自然的、‘不做作的‘方式。
华兹华斯的诗歌主张得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广泛的认同和发展。柯勒律治认同华兹华斯“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主张,但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提炼和增补。他认为, 情感不仅来源于自然状态的人和生活, 而且来源于“作诗这一活动本身……一种不寻常的兴奋状态”, 具体说,就是诗人的创作激情, 这种激情是由诗人的心灵迸发出来的, 因而也属于自然的流露。拜伦则更加直白地说: “它 (诗歌)不时以一种狂怒侵袭着我……如果我不动笔倾诉我的内心, 我就会发疯。”而雪莱也认为:“在创作时, 人们的心境宛若一团行将熄灭的炭火, 有些不可见的势力, 像变化无常的风, 煽起它一瞬间的火焰; 这种势力是内发的…… ”可见, 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看来, 诗歌中情感既来源于最贴近大自然的纯朴民众, 又直接来源于诗人心灵中孕育创作激情, 这两种情感都绝非外在强加的,而是最贴近自然和人性的真情实感。
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自然与人情感的互渗关系做出诗歌理论提升的是柯勒律治,他认为那就是诗歌的想象:
理想中的完美诗人能将人的全部身心都调动起来……他身上散发出统一性的色调和精神, 能借助于那种善于综合的神奇力量, 使它们彼此混合或 (仿佛是 )融化为一体。这种力量我们专门用了‘想象‘这个名字来称呼, 它……能使对立的、不调和的性质达到平衡或变得和谐……
柯勒律治把想像看作诗歌的本质, 这与拜伦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拜伦说, “诗歌是想象的岩浆,喷发出来可以避免地震”。而雪莱则把想像这一诗歌的本质赋以更伟大的蕴含,他从哲学的高度谈论诗歌的想像, 认为正是想像所具有的超强的创造和整合能力,诗人才浑然忘我于永恒、无限、太一之中。“在他的概念中, 无所谓时间, 空间和数量。表示时间的不同,人称的差异、 空间的悬殊等的语法形式,应用于最高级的诗中, 都可以灵活应用, 而丝毫无损于诗本身; ……”
被称为英国浪漫主义先驱的布莱克实际上在哲学的高度上成为雪莱诗论的先声, 他提出关于自然与想像或灵视的理论早在《没有自然宗教》、《一切宗教皆为一体.中就有清楚的表达: “诗的或曰创造的才赋——想象——是创世前永恒世界和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中生命的源泉和内在动力, 因此也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滥觞和生命力。”他在《书信集》( 1799年8月23日 )中这样写到:“……一个富有想象力人的眼里,自然就是想象力本身。”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等作品中, 他把“诗性才思”称作“第一原理”,其他一切道理“不过是衍生而来”。他把想像这一激情的、自然的力量作为文艺创作的源泉和人类生活的原动力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
布莱克的观点实际上正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本质论表述,它整合了主体与客体、情感与具象、流动与固定等多种要素完成了这一具象化;布莱克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没有凭空建筑海市蜃楼, 而是在一种理性的深邃思考中面对一切。 在充满激情与理性的呼喊、预言、警告之间, 我们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诉说着经验和经验的代价。正是在布莱克的这一创作理念的基础上,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才冲破了物质世界的束缚,获得精神的自由、想像力的解放,从而使回归诗意自然成了浪漫主义诗人的最高价值追求。浪漫主义诗人视自然为人性的自然、神性的自然。诗人的目光超越一切湖光山色而直接探入大自然所蕴涵的“宇宙精神”, 并将人的思想感情与它紧密地联系起来, 使自然景物既渗透着神性又体现着鲜明的人性色彩。浪漫主义诗人的自由观念和生命意识在“自然”的境界里找到了终极归宿, 其深层不但蕴涵了释放人的非理性内容的潜在欲望, 而且蕴涵着诗人们对人的处境及命运与前途的理性思考, 这种思考是一种深层伦理标准的思考, 而这种关于人与自然伦理标准的思考又恰恰吻合了当今生态危机时代人们渴望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价值标准, 也由此具有现实启示意义。
二、 和谐共生的意识辉映着现代生态伦理思想
18世纪后期到 19世纪初,在工业化加速发展和理性主义主导地位不断攀升的背景下, 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应运而生。英国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主义促成了人类中心主义急剧膨胀, 人类以机械论而非有机论来认识世界,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完全沦为人类用来满足无限膨胀的私欲的工具。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在机械论和理性主义的强大氛围中, 反其道而行之,运用自然的有机整体论指导自己的诗歌创作, 提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和复归人类精神家园的崭新 “自然观”。这不仅是对长期以来在西方社会思想阵地占主导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有力反驳, 更重要的是, 他们以力挽狂澜,试图维系自然生态平衡、构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健康生存方式和“诗意的栖息”环境为己任,用诗的语言描绘自然的图景, 书写大地的心声, 倡导和谐共生, 关注人类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讲, 把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理解为一般山水诗人的消极避世、矫揉造作或无病呻吟之作是完全错误的, 而仅仅从传统意义上将其理解为描绘自然风景借以抒发个人情感, 展示内心灵魂之举也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公正客观地认识和评价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就必须认真探索这些诗歌对大自然的深刻思考, 而这又使我们发现这些产生于人类工业革命之初的自然思想与现代生态伦理思想之间存在着某些契合, 使我们发现浪漫主义诗歌理念本身包含了对自然生态的关注和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以诗歌的韵律在书写着他们对大地和生物圈“共同体”的敬畏与责任, 用朴素的语言描述着生态家园当中的成员: 路旁摇曳的水仙, 林中高歌的云雀,汹涌澎湃的大海, 低沉蜿蜒的溪流, 加上纯洁可爱的孩童,朴实无华的乡民, 这一切都诗意地栖息于大自然的怀抱, 构成了最富生命力的和谐乐章。同时, 浪漫主义诗人又是严肃的、理性的, 他们的诗中蕴含的不仅是自然风光与个人情怀, 更重要的是诗人强烈的道德责任意识, 是诗人对时代伦理强音的回应。浪漫主义诗人强调个人情感,但这种个人情感绝非狭隘的个人主义情感,而是与普遍情感相一致的情感。他们勇挑重担, 试图运用诗歌载体呈现自然生态系统的美与和谐, `唤起人们内心对这种美与和谐的共鸣, 警醒他们沉睡的、被压抑的审美意识和普遍情感, 挖掘出埋藏在功利与污浊背后的人类美好天性。
从同一视角我们可以看到,利奥波德于 1940年代提出的“大地伦理”便表达了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自然观相近的观点。他认为伦理学演化的一个必然趋势就是从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拓展到协调人与土地以及生存在土地上的其它物种之间的关系, 因此伦理所涉及到道德“共同体”的范围也由人群的集合体扩大到 包括土壤、水 植物和动物, 或者把它们概括起来: 土地。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和理性主义不断加重着人的贪婪与狂妄, 他总是以自然的掌控者和征服者自居, 把自然界中的其他成员和全部自然资源当作为自身谋利益的工具。“大地伦理”恰恰是对这一理念的直接反驳, 它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 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它把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作为价值判断的最高标准, 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 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大地伦理”的一个鲜明特征就是去掉人类中心主义, 它认为人在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不具有任何特权,只有当他的利益和要求与生态共同体的最高价值相吻合时,它的自身利益才能得到尊重。
著名环境伦理学专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也表达了相同的观察与思考, 他把对自然价值的评价视为环境伦理学的核心问题。他对自然价值的类型进行了精细的划分,但又从总体上分为两大类: 工具性价值和非工具性价值。所谓“工具性”和“非工具性”都是相对于人来说的。非工具性价值是指自然在与人无涉的情况下具有自身的意义和功能,这些意义和功能是客观的, 由自然万物和生态系统自身的属性所决定,独立于人的参与和评价而存在。它集中体现在生命支撑价值上, 也就是自然界对生态系统内所有的生命都具有支撑和承载的价值。罗尔斯顿用理论化的语言表达了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类似的自然观: 大自然是一个进化的生态系统,人类只是一个后来的加入者; 地球生态系统的主要价值在人类出现以前就早已各就其位。大自然是一个客观的价值承载者 &&在自然的演化过程中, 人类的出现也许是一个最有价值的事件, 但如果以为是我们的出现才使得其他事物变得有价值, 那就未免对生态学太无知且太狭隘了。显然作为“后来加入者”的人类, 与英国浪漫主义诗学所谓“自然界中平等的一员”是完全相同的。
罗尔斯顿对于自然的工具价值的考察, 表达了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 他的模式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自然理念是完全相同的。罗尔斯顿把工具性价值分为三种: 1 通过人化自然形成的自然价值; 2 通过自然化人形成的自然价值; 3 通过体验和感受自然形成的自然价值。第一种指人对自然界的资源性利用, 即我们对自然物的有目的性开发利用,创造了价值; 第二种主要指自然对人的供给、培育、塑造和教化作用; 第三种指人通过融入自然, 在切身感受、体味自然的过程当中形成的对自然的价值认识, 包括审美价值、文化价值和宗教价值等。罗尔斯顿的自然价值论是以生态学理论为基础, 它不否认自然对人的功用, 但绝不把这种有限范围内的工具价值夸大为自然的全部价值,因为那是人类自欺欺人的错误观念。同时,它强调自然的非工具价值才是其他一切价值的依托, 是客观的终极价值, 并不因人的认识、干预和评价而受损伤或发生改变。人类所能认识到的自然的价值是限定在人的认识视野范围内的那部分价值,或者说是经人的体验和经验筛选过的价值, 远非自然价值的全部。自然价值的存在并不因这种认识上的限制受到影响。罗尔斯顿的自然价值观反驳和批判了人本主义的自然价值观,他象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那样, 试图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 唤醒人们的性自然意识,督促人们自觉承担起对大自然的道德义务。
三、 神性自然观蕴含了“深层生态学”理论潜质
“深层生态学”是当今西方生态伦理学领域一个较新但极具影响力的概念, 它由挪威生态哲学家阿伦(奈斯于 1973年在《浅层与深层、长远的生态运动: 一个概要》一文中首先提出。深层生态学的核心观点在于它的整体主义价值观。一方面, 它认同许多生态伦理学派所持有的观点, 即从有机整体视角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把人看作生态系统中普通的一员,反对人类中心主义; 另一方面,它对“人的存在”有更深入的认识,强调以生态学原则全面指导人类政治、经济、文化和信仰方面的改革和进步,大大拓宽了生态整体主义的价值视野。深层生态学提出了“自我实现”和“生态中心平等”两条最高准则。自我绝非西方传统意义上的与自然分离的个体自我, 强调个人需求和利益的满足的自我, 而是指 形而上的自我, 也可以称为“生态自我”,它不是指具体某一个人,而是囊括整个人类,还包括自然生态圈内的万物:动植物、山川、河流、土壤、大海等。这个“自我实现”要求人类不断扩大自我认同范围, 以致扩大到整个生态共同体, 这样, 人与自然万物的疏离感也会因此逐渐缩小, 并最终实现人与自然的融合。“生态中心平等”准则强调的是人类作为生态系统中平等的一员而存在, 没有特殊身份, 也没有特殊权利。两条准则紧密相关, “生态中心平等”就是要不断扩大与自然的认同, 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实现。深层生态学彻底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 并谋求实现“生物圈的核心民主”。它所坚持的两条最高准则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均能找到原型, 诗人把大自然中栖息的万物看作与自身平等的成员, 把大自然看作万物共生共存的理想家园, 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不断压缩个体的“小我”,放大生态的大我, 并亲身实践着他们对自然的认同。
柯勒律治无疑最热心于从神性自然的角度表现自然,这使他的诗歌实际上具有对生态自我实现和生态中心平等的喻蕴。即使在某些抒发政治情怀的诗中, 也能自然流露出“一切自然亲情的联系”, 它随着这些流畅的诗句缓缓溢出: ……这里是大海, /朦胧晦冥,那边庄严的山坡 /像巨大的剧场, 它肥沃的土地 /滋养着英国榆树, 它像是朋友—— /与心智神交,并赋予我的心智 /更强的脉搏和欢快活跃的思想”。诗中的“露珠、大海、山坡、土地、榆树、茅屋”, 这一切在柯勒律治眼里, 多亲切,“像是朋友”。这种情感本身就反映了诗人从内心已经把自然界中的存在物当成与自身平等成员了, 这些成员平等地分享着自然的博爱与神圣, 并对自然赋予的这份和谐美心存感激。
华兹华斯《丁登寺》中的诗句: 这里的清流, 以内河的喁喁低语 /从山泉奔注而下。我再次看到 /两岸高峻峥嵘的伟崖峭壁, /把地面景物连接于静穆的天穹, /给这片遗世独立的风光,增添了 /更为深远的遗世独立的意味。足见其心灵与自然景物的贴近。在诗人眼里, 这里的山川河流、 一草一木都是生命的载体, 都充满了灵性,享有同人类平等的尊严。在这样的环境中, 诗人自身已经融入周围的一切,达到了物我交融, 与大自然和谐一致,自身已成为这生态圈中的普通一员,实现了最大限度的自我认同。
济慈在他的《秋赋》、《夜莺颂》、《蝈蝈和蟋蟀》等诗篇中对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都给予了充分的表现, 既展示了自然之美,也蕴含了诗人在自然中放大了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认同。
从有机整体和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来看,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自然观恰恰契合了这种深层生态意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将“自然“作为自身的主题, 把申述浪漫主义”自然观“当作诗歌创作的灵魂, 就在于诗人认识到了自然存在自身的价值。浪漫主义诗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意识到了自然最本质的价值,认识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真谛, 约翰( 拉斯金在他的《现代画家》这样写到:华兹华斯在洞察自然方面是楷模,在认识自然的深度和本质上他是所有现代诗人中最具敏锐目光的。然而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在他们生活的时代,更多的人表现出对这一终极价值惊人的无知,并沉浸在这种无知的沾沾自喜中, 肆意破坏着自然的生态和谐。他们的伤痛是世间浑浊、唯我独清, 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伤痛。这种伤痛来自于他们的先知先觉,来源于诗人的敏感与真诚,来源于诗人最珍贵的良心。但正是这种伤痛成就了 18~ 19世纪英国文学史上那些不朽的诗篇, 因为只有拥有基本良知的艺术家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如果说罗尔斯顿从哲学的高度论述了自然的终极价值, 那么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则是用诗歌的语言把自然的终极价值娓娓道来,渗透到读者最真挚的情感中, 并将这种情感扩散开来,形成人类普遍情感。用这种情感去引领道德,则必然让自然主义的自然价值观遍地开花, 也必然让基督教倡导的人类中心主义寿终正寝。这是浪漫主义诗人进行自然诗创作的深层动机和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倘使今日他们的诗作能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生态圈的敬重和对它无私馈赠的感激,那么诗人的良苦用心也许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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