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自我与风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心灵旅行在一系列人文主义地理学著作中,段义孚阐述了自己的恋地情结:与死亡谷沙漠的地理邂逅时,主体自我找到了客体对应物;正是在石头、光线、风和沙子组成的广袤荒凉与寂静中,自我感到了安慰、养育和庇护。段义孚基于此经验指出了自我与风景的可能关系:美是非人的,甚至是无生命的,才能成为灵魂的慰藉。如果进行一个精神实验,援用精神分析学家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的“过渡客体-潜在空间”理论解析段义孚的恋地情结:童年时期自我与他者(或环境)的关系经验可能会深刻地影响成年后对风景的具身感知;然而,这些早期的关系经验往往被保存在潜意识里,形成依恋情结;沙漠作为过渡客体,帮助他进入了早期的潜在空间,同时与当下的感知保持联系。为进一步发展这一精神实验,笔者借用了现象学家西蒙(DavidSeamon)提出的“三角法”,用以下3个文本来照亮或验证彼此:一是段义孚先生的著作;二是温尼科特的理论;三是笔者最近在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知子罗城旅行时的第一人称经验叙事。笔者将尝试讨论如下问题:内心空间的体验是什么?“走进风景”是什么感觉?这种体验源于哪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会产生类似的内在体验吗?彼此能够共情吗?这些问题有助于讨论“景观与自我、身体的内在感觉之间的关系”,并且同样有助于探索人文主义地理学、心理地理学和旅游地理学之间的共通领域。 一、段义孚的恋地情结与温尼科特的客体关系论 在《地方、艺术与自我》一书中,段义孚阐述了他个人的恋地情结:“在我与沙漠(死亡谷)的第一次接触中,我好像遇到了我的客观对应物,没有人类社会的外衣。”在《我是谁》中,他也谈到了这种联系:“对我来说,美必须是非人的——甚至是无生命的——才能成为灵魂的慰藉,如我对沙漠的热爱。”正是在石头、光线、风和沙子组成的广袤荒凉与寂静中,他感到了安慰、养育和庇护。甚至,段义孚沿着这个思路反复探讨什么是迷失、断裂、散漫、漂泊,或者幽闭、肿胀、禁锢、困顿,见其著作《恐惧的风景》《道德与想象力》《宇宙与壁炉》《逃避主义》和《恋地情结》。段义孚承认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破裂让他着迷,但重新弥合却具有神奇的吸引力;甚至自我也常常处于这样的分裂之中,同样需要以某种可能的中介以缝合残缺割裂的自我 。正 如 哲学家巴什拉(Gaston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最后一章以圆的诗学缝合了对立的辩证法。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一书中通过北京四合院的例子,直接展示了对巴什拉提到的完整性的期待,与人文主义心理学追求个体完整性的主张不谋而合。在此,我们该如何理解段义孚对无生命客体物的依恋以及恋地情结呢?尽管在探讨人地关系中使用精神分析方法是很罕见的,但作为某种精神实验,这种方法也许能够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尤其是理解自我和景观的复杂关系。精神分析方法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它提供了理论和实践手段来探索和反思那些通常隐藏在我们日常意识之外的潜意识领域。在探索景观的感官知觉时,人文主义地理学往往依赖视觉感知和认知反思,甚至在试图参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时也是如此。然而,在精神分析学说看来,对一个地方/景观的日常感知是多方面的、复调式的感官体验,甚至充满了个体的联想,往往是尚未阐明的意义、儿童时期的回忆和后来的经验诠释,这些内容素材也普遍出现在段义孚的著作中。通过这些素材,笔者在解译段义孚的恋地情结时,发现借鉴温尼科特的客体关系论是很有帮助的。这个概念最初是用来描述婴儿和儿童发展中的自我与世界关系,并且童年的经历会产生强大的回声,这些回声似乎贯穿整个成年生活。温尼科特认为,人类生而具有创造性,在婴儿去完成对自我和现实世界的区分与整合的过程中,有一个潜在的过渡性空间;婴儿会创造性地通过游戏的方式,寻找一些过渡性客体,来逐步形成稳定的自我,建立构建自我与现实世界关系的能力。在治疗过程中,温尼科特强调,精神分析师最重要的是给患者提供一个促进性的客体,在这个潜在空间中,患者会自发地运用创造性的能力,通过游戏和想象的能力,达到自愈——也就是缝合自我和现实世界的割裂。在笔者看来,这种认识可以用于解读段义孚与死亡谷沙漠的地理奇遇,并将沙漠投射为自我的客体对应物。沙漠的空旷和荒凉使得他摆脱了存在于社会化环境中的焦虑,成为了促进性的、安全和创造性的空间。在“促进性环境”中,段义孚的自我进入了某种“未整合状态”。他可以通过进入“潜在空间”的“未整合状态”,探索“自我”和“他者/景观”之间的关系。当然,在此过程中,精神分析可以回答如何解开自我和景观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对景观的感知时刻可能是多重感官体验之间的交叉和互动:身份的各种元素、过去的记忆、遐想、文化和个人经验。总的来说,借鉴精神分析理论和使用精神分析方法设计的精神实验在促进参与者探索和表达这一过程中非常有效。当然,在此必须强调:斯人已逝,笔者只能通过对文本的解译来进行这种精神实验,不能认为是一个完整的精神分析实践。 二、废墟景观、记忆与自我:非人客体的衰败美学 为进一步发展此精神实验,笔者借用了西蒙提出的“三角法”,加入了第一人称旅行经验叙事照亮或者验证上一阶段的两个文本。笔者的旅程历时一周,始于2022年8月中下旬的知子罗城及其周围的老姆登景区。知子罗城曾经是怒江州府所在地(1970年代)和碧江县城所在地(1980年代),但由于泥石流等地质灾害而被废弃。如今的知子罗城依然保持着1970—1980年代的城镇格局和风貌,例如八角楼这类民族建筑,因此也被称为“记忆之城”。笔者通过参与式观察和跟踪拍摄等质性研究方法,感知废墟景观及其地方记忆。出生在1980年代的我,幼年生长的地方也是在一个县城的单位筒子楼里。当我行走在知子罗城,过去的碎片仍然在原地,呈现在我面前,取代了当下的城市生活。我触摸着这座废城中每一栋公共建筑以及居民楼的砖墙,皮肤产生的粗粝感顿时唤起了遥远的幼年记忆。尽管冰冷和残破的石块并没有让我直接接触到过去,而是作为记忆修复的媒介,创造了一个促进性的空间。我在其中体验到多种空间和时间的秩序:真实的碎片、废墟的地理想象和更新后的建筑共同产生了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复杂关系;与这种空间和时间秩序相重叠的是精神分析的主题:深度和表面、隐藏和揭示的意义、潜在和显性的内容。 其中,将废墟作为生命文档的感觉整合了我的记忆,使得自我拥有了一个连续的时间脉络,时间在土壤中分层,而不是在地平线上被丢弃。因此,在我的心灵结构中,废墟并没有随着新经验的积累而被抹去,而是被推入更深的地下,并加强了自我与地方的关系,用巴什拉的说法,它成为了“时间的化石”。废墟扰动了线性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废墟在时空失调的地方出没,通过城市的伤口进入我的生活世界。它紧紧抓住我的想象力,为“小镇做题家的原生身份自卑”而叹息,为“辗转于大都市的无家可归”而感伤。与此同时,记忆的创造力在废墟中迸发了,那过去的经验为我进入废墟的旅程提供通道。当我深入废墟时,生命的流逝和沉默的存在结晶成为凝固的片段:居民楼一扇破裂的窗户撞开了我童年的一个瞬间——我抓住栅栏打望下面的车马,质朴又青涩。有了这种结晶,废墟就会汇聚为独立、安全的记忆场域。此刻,我在童年记忆的关联性环境中感到了温暖,以及栖居于世的庇佑感——我在知子罗城裸露的废墟中找到了自己的客观对应物。 这个对应物通过加强已经存在的记忆来抚慰我,尽管是潜在的——童年家园作为潜意识原型的存在,意味着每一次与1980年代老建筑的新遭遇都能够找到定位。通过体验从萌芽到消亡的途径,废墟戏剧性地重演了我生命历程的时代结构:从现代性对传统聚落的介入,到其连续的挫折,再到其逐渐消亡的空间形式。我看到理性和进步之间的关系让位于瓦解、腐烂和侵蚀,直至一具尊严的死尸。而记忆运动的最后阶段是一种重生:废墟作为一个曾经的家的映射,最后以死亡景观而倔强地存在着,在我接近无根/无家可归的时候照亮自我。最终在内化废墟景观的过程中,我认识到废墟作为我的过渡客体,创造潜在空间以实现自我完整性的动力机制。 最后,笔者想对 3 个文本做一个简单的总结。无论是段义孚的人文主义地理恋地情结,还是温尼科特的精神分析的客体关系论,或者是我个人怀旧的行走的自传体,都在尝试治愈某种现代性的焦虑。沙漠或者废墟的衰败、荒凉美学向我们表明:荒凉与衰败的过程是对理性幻觉的解构——人可以栖居于荒凉或者废墟的地方,并在那里,现代性的焦虑消散了。尽管只是短暂的,空间和时间仍然错位,但却可以暂时宽慰海德格尔的“无家可归”。进入废墟的记忆旅程就像一场梦,试图捕捉那些当下不再存在的图像和意义。行走成为了理解废墟的梦境般空间特质的方式:这一梦境并置了过去和现在的场景,兼容了真实与想象。行走将时间和空间碎片组合,拼凑在一起,由旅程本身赋予一个序列和叙述。它改变了时间和空间,使它们都不在原来的物理位置,但是却有可能在心灵的空间中创造自我的完整。
作者简介:黄旭,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副教授
引用本文黄旭. 自我与风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心灵旅行[J]. 旅游学刊, 2023, 38(3): 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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