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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从「地方的亲近」到「地方的爱」:段义孚对topophlia的阐释96
一、两本地理学辞典对topophilia的说明97
(一)《牛津地理学辞典》对topophilia一词的说明97
(二)《人文地理学辞典》对topophilia一词解释98
二、从巴什拉「地方的亲近」到段义孚的「自然的爱」102
(一)巴什拉的「地方的亲近」102
(二)段义孚的「自然的爱」104
三、段义孚《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专著与对「地方的爱」的阐释106
(一)以「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主题写作的专著《地方的爱(恋地情结)》107
(二)段义孚对「地方的爱」主题的阐释109
第二节段义孚对「地方」的阐释115
一、「地方」作为人本主义地理学的重要概念116
二、段义孚阐释「地方」的著作:扩展地方的意义118
三、由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而阐释空间与地方126
四、段义孚对海德格哲学的引用
与两人对地方阐释的亲缘性134
(一)段义孚对海德格哲学的引述134
(二)海德格对人存在的空间性分析:
空间性所具有的地方特征…139
(三)海德格与段义孚两人对「地方」阐释的亲缘性142
P95段义孚对地理学的卓越贡献,彰显在扩展地理学的字面意义,而成为一门把地球当作人类之家园的研究的学问,并由广阔的人本主义的观点,切近这门学科当有的知性特质与核心(Tuan,1991)。
以「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为主轴的研究成果,可说是他广受学界熟悉的研究成果。这一主题有4本专著,而以《地方的爱(恋地情结)》(1974)与《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1977)最受读者所青睐1[1台湾学界,亦是如此:在台湾对段义孚人本主义地理学观点的了解与采纳,几乎集中于《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两本专著。对此可参阅「国家图书馆全球信息网」的「全国博硕士论文信息网」与「期刊文献信息网」的论文引用索引;网址为:http://www.ncl.edu.tw/];此外,这主题尚包括一系列论及地方、较具理论性的专文,包括:《地方的爱: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1961)、《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Space and place:humanistic perspective、1974)、《地方:经验的观点》(Place:an experiential perspective、1975)、《神圣空间:理念的探究》(Sacred space:an explorations of an idea、1978)等,对于地理学的基本概念「地方」,赋予新的核心意义,并已成为当代人本主义地理学的首要概念。
本研究于前一章节的行文中,曾简要介绍以「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为主轴的专著内容。本章将深入剖析段义孚对「地方的爱」以及「地方」,两个人本主义地理学重要概念所做的阐释。
P96段义孚通过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的著作《空间诗学》(The Poetics of Space)了解topophilia一词,随着他论及此词的专著《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于1974年的出版,topophilia或「地方的爱」的概念,终于获得深化,成为系统的人本主义地理学的关键词,也获致其成为人本主义地理学中的核心概念。《地方的爱(恋地情结)》是段义孚以「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主题所撰写的第一本专著;该书提供了思考人与环境关系的架构,引领读者去探究人类赋予环境意义的诸多层面。
1998年出版的《现代地理学思想》(Modem Geographical Thought)第二章「存在主义、现象学与人本主义地理学」,曾专章介绍人本主义地理学及其立论的哲学基础现象学与存在主义,并列有专节简要地介绍段义孚所创述之「地方的爱」(topophlia、的内涵(Peet,1998:52-54)。简短的行文,仅摘述段义孚于《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的部份论点,未能深入阐释该词的缘起与深邃内涵,及其于人本主义地理学中所具有的关键性地位。这也导致《现代地理学思想》的两本汉译本2[2就两本汉译本的实质翻译内容来说,则各有所长。就书名而言,台湾的繁体字版将书名译为「现代地理思想」,是不符合该书实际的内容,英文的geographical thought应是指学科的「地理学」的思想,而非作为普通名词的地理」;相较下,中国简体字版书名为「现代地理学思想」,则较精确。],对于这概念作出差异极大的汉译:中国简体字版译为「恋地情结」3[3资料来源:皮特(Richard Peet)(2007)现代地理学思想【周尚意等译】,页61-63》北京:商务印书馆。],而台湾的繁体字版则译为「地方之爱」4[4资料来源:皮特(Richard Peet)(2005)现代地理思想【王志弘等译】,页82-85,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若依段义孚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将释为:「人类对地方的爱」(the human love of place)以及「人们与地方或是环境之间的感情维系」(the effective bond between people and place or setting)来看Tuan,1974:4、92),p97则以繁体字版的译法,较符合段义孚的原义。但是,若深入探究topophilia的词源,以及段义孚对该词的了解、运用,实难以单用「地方的爱」(love of place)的简单意义说明之。
topophilia—词【法文为topophilie】,并非段义孚首先运用,甚至最初他对此词的界定也与尔后的论述略有差异,但这词获得现今的意义,系起自《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一书。亦即,亦即topophilia这词英文的具体涵义,为段义孚所创造而引入地理学界;业经由他长期的酝酿、实际的运用,而深化成当代人本主义地理学重要的术语。以下将以《人文地理学辞典》(Dictionary of Human Geography)'巴什拉《空间诗学》等专著,以及段义孚《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与论及topophilia等相关著作,探究topophilia词意的转变,进而了解它如何构成段义孚探究人与环境关系的重要概念。
专业辞典对于特定学科专有术语、名词的说明,或许可当作该学科对其研究领域内专有术语较为通行的解释。英语世界有两本主要的地理学辞典:《牛津地理学辞典》(Oxford Dictionary of Geography)、《人文地理学辞典》,两本辞典均曾对topophilia一词加以定义、解释。以下将摘译之、并酌加说明。
由梅胡与潘尼所编撰的《牛津地理学辞典》,第一版首刊于1992年、第二版1997年,两个版本对于topophilia—词的说明【第一版在232页、第二版在421页】并无明显差异:topophilia:个人对于特定地方所具有的钟爱的感觉。在这意义上,地方在范围上可能从一单独房间到一个国家或一个洲而改变着。」第二版特别提及这名词系由段义孚在1961年所初次引入地理学,并认为:「Topophilia是象征性意义与景观重要性的一个重大面向。」最后,并请读者进一步参阅「肖像学」(图像学、iconography)p98与「地方感」(sense of place)这两个名词(Mayhew and Penny,1992:232、1997:421)。
就《牛津地理学辞典》对topophilia的说明来看,第一版系采用段义孚于《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中对topophilia的说明;第二版除沿用第一版的说明外,并扩及其内涵到「象征性意义与景观重要性」之面向的说明;持平而论,这已超越段义孚对此术语的阐释。
(二)《人文地理学辞典》对topophilia—词解释
《人文地理学辞典》从1981年的第一版迄2009年的第五版,均载有「地方的爱」条目,并简要地解释;第一版与第二版系由比林吉(M.Billinge)所编写,他对于「地方的爱」有如下的说明(Billinge,1981b:346):
人类与其物质环境的感情的关系,特别是与特定地方或背景的关系:根据段义孚的说法,他创造这名词,它『结合与地方的思想感情』。这种关系的精确本质,在强度、敏锐与表达的方式上,极大地变化着,而它自身的回应,可能首要地是美学的、触觉的、凭感情的、怀旧情绪的以及以经济上而限定的。
比林吉接着提出:topophilia的概念,密切地类似于莱特(J.K.Wright)的地理知识学(geosophy)由此置焦于环境的洞察力以及文化的价値或态度两者之上。此外,他认为:必然集中于地方作为引起强烈情感的感觉,或作为被察觉象征的承载物之研究。在topophilia实际的运用上,比林吉提及:「地方的爱一个略微修改的运用,存在于艾德华德.瑞夫的著作中(1976),那里它被当为意指着『与地方的一种强烈个人的与深刻具意义的邂逅』。」《人文地理学辞典》第二版(1986)「地方的爱」的条目,亦由比林吉所撰述,与第一版大致雷同;添加对topophilia的说明,包括:系由巴什拉于《空间诗学》首度使用这词,以及瑞夫于《地方与无地方性》对「地方的爱的略微修改的运用,在精神上更接近巴什拉的用法」(Billinge,1986:493)。
P99该辞典第三版的「topophilia」条目,系由克斯葛洛夫(D.Cosgrove)重新撰写,与前两版有许多明显的差别(Cosgrove,1994:633-634):
照字面上,topophilia就是地方的爱。这名词由段义孚(1961)首度引入地理学,系从法国现象学者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诗学》(1958)中对其最早的使用而来,巴什拉系根据我们对自然力世界与充满强烈情感之地方的感情联系,所激励而来之诗的梦想感觉,而创造它。
克斯葛洛夫首先论及的topophilia辞源,接着谈及段义孚对topophilia—词的使用:段义孚原本的用法,系有关我们对环境若不以分析方法而察觉它时,会体验大量的思想感情,「在他1974年的文本中,被扩展而包括富于想象力经验的完整范围,富于想象力的经验,使得个体和群体互相关联于对他们有意义的地理环境。」由克斯葛洛夫的说明,似乎可看到段义孚在较早与随后对topophilia的阐释上,有些许差异;而这里所指的「原本的用法」,系指段义孚1961年(Topophilia: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一文,而「1974年的文本」则是专著《地方的爱(恋地情结)》。随后,克斯葛洛夫对于段义孚以及其他的人本主义地理学者对topophilia的普遍用法,有如下说明:
对段义孚,以及许多人本主义地理学者来说,topophilia对今于地理的想象是根本的,激励地方的探究以及在地图、文本与图画上景观的再现这两者的地理学传统。topophilia对于地理学的意识与探究之美学、感官的、怀旧情绪与乌托邦的面貌,以动作示意。因此它是一种地方与景观象征性之含意的重要方面。虽然topophilia主要涉及关于世界的正面情感,这概念包含有关地方、景观与环境之情感的完整范围,也包括恐惧、害怕以及厌恶。
就此引文整体而论,大致符合段义孚以及当代人本主义地理学中,p100topophilia的意义与内涵。但克斯葛洛夫认为:「这概念......,也包括恐惧、害怕以及厌恶。」若以段义孚将topophilia界定为「地方的爱」来说,似乎这看法并未出现在他的著作中,或许这是其他学者的用法5。
5段义孚曾提及topophilia的相反词为topophobia【地方的恐惧】。并于《恐惧的景观》(1979)具体閲释。
第四版与第五版《人文地理学辞典》的topophilia条目,系由邓肯(J.Duncan)所撰写,两个版本对于topophilia—词的解释差不多(Duncan,2000:840'2009:762-763)。第四版他对于topophilia有如下的说明(Duncan,2000:840):
一个由段义孚(1974)在他相同标题的书中所创造的名词,涉及『人类与地方之间感情的维系』。他主张这种维系可能在强度上从个体到个体大大地变化着,而在它的表达上有着文化的变异。然而,也有着一种对地方依恋的生物学的要素。
topophilia通常显现出地方或景观的审美化的形式。这表明审美是许多人欣赏他们环境一种主要方式。另一个topophilia的主要形式,就是对作为家园之地方的依恋,在范围上能从国家到家而变化着。段义孚间接表明,这样的依恋系以记忆,或所有权、创造物的自豪感而为根据的。因此,topophilia不仅是对地方的一种反应,也是积极地产生人们的地方。
这些说法,大抵沿用段义孚于《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对于人与环境关系所提出的阐释要点,符应段义孚将topophilia称为「地方的爱」,所做的一系列主题的阐释。邓肯进一步论及topophilia与当时地理学关注点的关系:「这名词与1970年代的人本主义地理学,以及质性的、现象学的研究联系一起。它与由许多现代环境所产生之假定的疏离,即引起无地方性的疏离,而成对比。在这成果中,对地方的依恋与审美,甚少被当为任何事物而看待,而是视为亲切与令人钦佩的特质而被激励。」这些看法,p101在极大的程度上,依旧本着段义孚对「地方的爱」的看法;但随着广泛地在地理学的流传、运用,其涵义已扩展,甚至已越出人本主义地理学的范畴,而逐渐超越段义孚原先对此词的界定:
尽管关注持续在地方的依恋,现在它获得一个相当不同的形式。当前的研究者,是更加想要去表达出根据地方而来的认同以及一种认同的政治,既是积极的也是消极的,这系以对地方的依恋为根据的。同样地,研究者也展现出国家依恋以及在景观上国家的庆典的黑暗面。此外,地方美欣赏的阶级与性别成见,已经被仔细审视。
当代地理学者对topophilia概念的运用,已进而由「地方的爱」、「对地方的依恋」层面,而扩及到对地方认同(identity)与认同的政治等主题的研究。据邓肯引用文献所示,这些扩展topophilia意义的学者,包括:杰克森(P.Jackson)、米歇尔(D.Mitchell)与罗丝(G.Rose)等学者,其研究大抵根据新文化地理学与女性主义地理学观点,而从事地理现象的探究6[6(a)杰克森任教于英国雪菲尔德大学地理学系,专业为社会与文化地理学,曾于1989年出版《意义的地图:文化地理学引介》(Maps of Meaning:An introduction to cultural geography);(b)米歇尔为美国纽约州叙拉库斯大学地理学系教授,2000年曾出版《文化地理学:评论性的介绍》(Cultural Geography Acritical introduction)—书;(c)罗丝任教于英国开放大学,1993年出版《女性主义与地理学:地理学知识的局限》(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
经由《人文地理学辞典》自1981年第一版到2009年第五版对topophilia条目的解说,可清楚地看到:自1961年段义孚首度将其引入地理学,并藉由1974年同名专著的广泛传播,原先被界定为「地方的爱」的单纯意义,即「人类与地方之间感情的维系」的看法,随着许多学者扩展它的概念使用后,在1990年代起topophilia已构成多重概念的地理学术语。不同的学者在各自的研究立场上,添加新的意义到topophilia,使其展现多样的面貌,其语意已超越最初「地方的爱」的含意。P102因此,当前单单将topophilia》汉译或解释为「地方的爱」,似乎仅在段义孚自身的语意脉络中才能相吻合。
加斯东.巴什拉是哲学家,并被认为是20世纪法国颇具影响力的学者。他的研究,环绕着知识论与诗学两个主题,而以人的存在意识的想像分析,联结这两个看似无关的课题。想象的理论,贯穿他全部的诗学研究7[7对于巴什拉的学说要旨,主要参阅自:达高涅(F.Dagognet)(1997)理性与激情:加斯东.巴什拉传(尚衡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他于1957年出版的《空间诗学》(1964年首见英译本的初版),具体提出想象与空间诗学相联结的现象学研究,系环绕着亲密情感的「地方的分析」(topoanalysis)而阐明:「因此,地方的分析,将是我们亲密生活地点的系统心理学的研究」(Bachelard,1994:8-10);而人类与地方的亲密情感,则是源自多样的topophilia,即「地方的亲近」状况而来。由此,巴什拉创造出topophilie或「地方的亲近」一词【英译为topophilia】他对「地方的亲近」一词有这样的说明(Bachelard,1994:xxxv)8[8以下引文系由英译本而来的汉译。《空间诗学》的英译者将法文的topophilie【地方(topo)的亲近(philie)》译为英文topophilia【地方topo)的亲近、喜爱(philia)】,符合该词法文的字首与字尾的涵义。]:
实际上,我想要去审视的形象,就是相当单纯的幸福空间(felicitous space)的形象。在这个方向上,这些探究将值得被称为地方的亲近(topophilia)。它们寻求去决定能被掌握的、能被防卫以对抗不利力量的这种空间的人类价值,以及决定我们所喜爱的空间。由于不同的理由,以及由诗的细微差别所给予的差异,这是被赞颂的空间。
巴什拉将他对于「幸福空间的形象」的探究,称之为「地方的亲近」(topophilia)。在此「地方的亲近」是探究面向的概称,即由这观点,而p103切近亲密情感的「地方的分析」。当然他的目的,是由此奠立想象与空间诗学的现象学研究。而段义孚对「地方的亲近」的了解与引用,亦源自他对巴什拉的著作《空间诗学》的阅读。这表现在段义孚的《Topophilia: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一文,可看到他对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土地与意志的梦想》(1948)和《水与梦》(1942)部分概念的讨论与引用,包括:家、水的形象与大地等(Tuan,1961:30-31)9[9段义孚此文标题的topophilia—词,他于内文中解释为「自然的爱」(love of nature).显然略异于巴什拉于《空间诗学》将其界定为「地方的亲近」的说法。]
巴什拉一系列著作所阐明的思想,如上述这三部专著,为何受到段义孚的青睐?在此需论及巴什拉的这些著作中,所欲阐释的主题:想象与空间诗学的现象学研究。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的「导言」,对其一系列的著作主题,有如下的说明(巴什拉,1996:1-2):
为补充我在以往的专著中对诗的想象力所做的论述,最近一卷书中,我们试图指出现象学的方法对这一类探讨所具有的价值。按现象学的原理,问题在于充分阐明通过诗的形象对值得赞叹的主体所产生的顿悟。......现象学的方法在促使我们有步骤地观照我们自身,并对诗人所提供的形象努力做出明确的意识领悟时,将我们带入了与诗人的创造意识进行交流的尝试中。
在此巴什拉所言及的现象学的方法,系用来「有步骤地观照我们自身」,以及对「诗人所提供的形象」进行阐明,而获致「意识领悟」,进而「与诗人的创造意识进行交流」的一套方法。「意识的领悟」可说是巴什拉诗学现象学的关键,他称之为「想象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the imagination)(Bachelard,1994:xviii):
为了要在哲学上阐明诗的形象的问题,我们必须依赖想象的现象学。就此而言,当它作为内心、心灵以及在他现实性中,被领略之人存在的一种直接产物,显现人意识中,应被了解为诗的形象现象的研究。
P104或即,关注于意识领悟的想象的现象学或诗学的现象学,将得以获致「崭新的诗的形象----一个极简单的形象!-…因此自然地成为一种绝对的起源,一种意识的开始」(巴什拉,1996:2-3)。对巴什拉来说,现象学的最大裨益就是着重诗形象(image)或意象的「开源功能,把握它们的独创性存在」,而在想象的生产中获益;而这得由意识有意向性的投对活动中获得。巴什拉对于「诗的意向性」有如下说法(巴什拉,1996:6):
形象现象学要求我们更积极地参与创造性的想象活动。......但是现象学者却应把这些文献资料置于意向性的轴心线上。啊!但愿这刚为我提供的形象为我所有,真正为我所有,但愿它成为我的创作…这便是读者自豪的极致!假使我能在诗人的协助下,亲身经历诗的意向性,那么阅读将是何等的荣耀!正是通过诗的想象的意向性,诗人的心灵才找到了通向任何真正诗的意识人口。
形象现象学、诗学的现象学或想象的现象学,在一定的程度上,当引起段义孚的关注与共鸣。巴什拉所提出的这些观点,在很大程度上,极为契合段义孚对存在主义的关注以及对现象学的了解、运用,而促使他对地理现象所蕴含之实存意义的持续探究;实存意义的探寻,是他对地理学产生兴趣的起点,亦是整个学思生涯戮力的目标(Tuan,2002a:326-327)。
段义孚对于巴什拉著作较详尽的论述,首见于1961年发表于《景观》期刊中的《Topophilia: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并首度在标题出现topophilia这词;本文系他于新墨西哥大学任教期间所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亦是系统的人本主义地理学滥觞时期的论文,深具代表性。他对于p105巴什拉的著作有如下的看法(Tuan,1961:31):
巴什拉的书本中,我发现特别有关我们主题的一本,就是他的最新著作:《空间诗学》。在这书中,他试图去描述由某种空间形式,特别是围住的空间----家园,所促进的形象与愉快幻想.......。
在另一本书《水与梦》,巴什拉描写水的形象。在我们与自然的接触中,似乎我们并非皆从事交谈与观看。在我们审慎地计划它的意义上,这活动的确不全是我们的。山脉与湖泊观看、谈话与表达的感觉,有时是一种强烈的感觉。被视为大地的『眼睛』而观看,湖泊特别地看似返回人类的瞥视。
由这些引文可看出段义孚由巴什拉著作的引述,主要目的是要使得「想象的现象学」理念与地理学的景观探究,产生联结关系,这表现在副标题:「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or sudden encounter with the landscape)。他认为:地理学者的部分工作,就是去「描绘那些我们对其具有一种特别喜爱之景象(景观或区域)的所有面貌。毕竟,经由与一个地方的色彩、气息---心境的邂逅,我们大部分须首先感受到我们主题的传奇情调」(Tuan,1961:30)。对此,他有如下的进一步看法(Tuan,1961:32):
身为一个地理学者,我对于这事情的看法就是如下所言。即接受并随后给予了一个我们首先需全神贯注于它各个部份之景观的完整风味:它的气候、地形、季节的颜色变化、历史、土地利用。
因之他认为:地理学者可以远离他们实用的本份,「至少现在或随后,在描绘大地的壮丽时,成为艺术家与诗人的一员」(Tuan,1961:30)。巴什拉在《空间诗学》所创造的「地方的亲近」(topophilia)这词,可说是在这些背景下,受到段义孚的青睐、阐释与运用。他对topophilia如下说明:(Tuan,1961:30):
P106topophilia或自然的爱(love of nature)「以促使我们在地图集上幻想,准许福特去多哥兰(Togoland),并且在那里汗流浃背。我们已出版的著作,太常有意地或无意地否认这种热情。法国地理学者似乎较不拘谨的,或在表达他们与土地的情感交流时进展不错……。
巴什拉的topophilia看似不包括城市。在《空间诗学》,他告诉我们在巴黎由于无休止的车辆隆隆声,他竟无法人眠。当城市的喧闹在他的想象中被转变成狂暴海洋的汹涌浪涛,以及他舒适的床被转变成一艘安全停泊的船,睡眠才到来。
由此段引文可看出,段义孚把topophilia等同「自然的爱」,在很大程度上,依旧有着巴什拉的想象与空间诗学现象学的研究取向,即由这观点,而切近亲密情感的「地方的分析」。不过,段义孚关注的则是「描绘那些我们对其具有一种特别喜爱之景象(景观或区域)的所有面貌。」由上述的讨论可获悉:段义孚对topophilia的了解与巴什拉对此词的界定,已略有差异;两人系由不同的观点而使用之,语意上略有差别。不过由段义孚的这篇论文中可获知:topophilia—词尚未被其完整阐释,而构成他探究人与环境关系的核心概念。这一切要等到长期酝酿的成果,即13年后《地方的爱(恋地情结)》(1974)专著的出版,至此topophilia才获得完整的诠释,并赋予地方的爱」深邃的涵义与阐释。
因《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一书的出版,topophilia或「地方的爱」的概念,不仅获得深化,成为系统的人本主义地理学的关键概念,也获致其于人本主义地理学中的核心地位;本书并是「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主题的第一本专著(Tuan,2003)。
P107《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于1974年出版,并于1990年再版,其副标题为「环境知觉、态度以及价値的研究」。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中,段义孚的旨趣集中于:人类对地方的依恋、地方的爱,以及不同文化群体间对物质环境的态度与价値的本质有何差异等课题。该书的「致谢」中,段义孚对于四个愉快的影响(happy influences)表达深深的谢意,并深切认为若无它们,则《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将依旧是个人的幻想(Tuan,1974a:ix)10:[10本引文的汉译,无法忠实传达段义孚欲展现professor的拉丁字源具有toprofess的意涵。对此可参阅:《美国传统大学辞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College Dictionary(4th ed.)、2002】,页1112对于profess与professor两词的说明。]
在1951到1956年之间,当我是那里的一位研究生时,柏克莱的自由但深刻的知性探究的气氛;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森的榜样与鼓励;新墨西哥州的美;明尼苏达地理学系的开放组织,激励它的教职员去『公开表明』(profess)他们真正的兴趣,也就是说,作为大学的教师(professors),而非在一般被提供的学科职位中保有资料的『资源的人们』(resource persons)。
引文中的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森(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1909-1996)就是《景观》期刊的编者,他作为「榜样与鼓励」,激励段义孚11[11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森(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于「维基百科」的条目有专文介绍。网址: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Brinckerhoff—Jackson。]。段义孚获得新墨西哥大学教职后,所发表的第一篇专文《Topophilia:或者与景观的意外邂逅》,就刊登在《景观》。段义孚对于杰克森所编辑的期刊有如下的描述:「在他的编辑下,此杂志是地理学等同于哲学;许多它的文章,大大地超越了特定景观的描述,而移向对文化与人类本质的创新深思。」此外,「新墨西哥州的美」,则是当地的沙漠所呈现的干旱环境的特殊景观,「提供我训练与激励」、「它纯粹的边界,净化我蔓延成长的心灵」(Tuan,2002a:328)。《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再版的「前言」中,p108段义孚特别简要提及沙漠予他的「训练与激励」(Tuan,1990b:xi-xii)。这些愉快的影响,深刻地展现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当然广泛地扩及尔后的著作中。段义孚探究「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的途径,系从「共同感觉与语言」这两种人类的普遍天赋,而探究人类与环境的关系,以及人类空间与地方的经验(Tuan,2003)。这些面向,具体彰显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的论述中。对此他有如下的说法(Tuan,1974a:3):
研究的方法未被展现。在于有关步骤的技术性讨论,出现在大部分论及环境与行为的出版物。就像社会科学家,我们具有许多技能,但关键性的(以便与社会上紧迫事物有所区别)问题通常被我们疏忽,在于我们缺乏去表述它们的复杂概念。
他所采纳的是较能描绘人类「共同感觉与语言」的文学作品或文献资料:「文学作品而非社会科学的调查,提供我们有关人类个体如何去察觉他们世界的详尽与细致地被遮蔽的资料」(Tuan,1974a:49)。并以「描述的心理学地理学」或现象学,做为探讨「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的方法论,由此彰显人与环境的感情联系(Tuan,1984:ix);此即,段义孚所强调之在自然与人文的环境中,人类经验的特性系由人们的学习能力所给予,并经由文化而被传达,而由经验的特性去感受、思考与行动。
《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以人类如何逐渐依恋于地方的系统研究为主轴,展现「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的探究;本书系由人类对地方的爱与依恋的正面意义上,探究人与地方相互联结的关系。此外,此书并具体展现出「对于讨论人类能够发展出一种地方的爱的所有不同方式」的普遍架构(Tuan,1990b:xii)。距《地方的爱(恋地情结)》首度出版将近30年之后,段义孚对这书有如下的自述(Tuan,2002a:331):
这书,它是人类如何地逐渐依恋于一个地方之系统的研究,在1974年出版;在那个时刻当环境运动需要以人文的文学传统论著,而去补充应用科学的制造厂,所倾泻的大量出版物。
P109就在当时环境运动的大背景中,该书在这运动较早阶段出版、畅销,并获得广泛的回响。再版的「前言」中,段义孚提及:对于讨论人类能够发展出一种地方的爱的所有差异方式来说,「或许《地方的爱(恋地情结)》首度地确实呈现一种普遍的架构」(Tuan,1990b:xii);这种普遍的架构,有着深邃的反思途径,用以研究「地方的爱」;而更深层次上,则充分展现出段义孚所开创之人本主义地理学化的现象学的主张:地理学反映人或地理学展现人。或即「了解世界就是了解『在世界中的人』」(Tuan,1971:181-192)。当然《地方的爱(恋地情结)》所反映的整个地理学术背景就是:1970年代起,段义孚与其他的人本主义地理学者引入现象学的研究方法,用以诠释地理现象的意义、人与环境的关系,而去挑战当时在地理学内具有支配地位之经验论的与实证论的研究方法。段义孚对于本书有如下一段自述(Tuan,1974a:2-3):
在具包容力的心灵中,全然不同的知识潮流,理想地通往富有成效的密切结合;在其它的端点上仅经由装订工人的艺术,它们共享一个共同的基础。在这系列成效上,当前的尝试至多几乎处于拼贴作品与完整构想之间的中点。但愿由它明显的缺点,我希望本书将激励其他人写出更好的著作。
就本书所达成的成就与影响而言,段义孚所言本书仅是「处于拼贴作品与完整构想之间的中点」,确为谦称之词。下文将进一步论述《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对人与环境关系阐释的重要主题。
段义孚对「地方的爱」topophilia、love of place)—词,有如下的说明(Tuan,1974a:93):
『地方的爱』这词,是一个新词,在它能广泛地被界定为包含所有人类与物质环境的感情关系上,是有用的。
亦即,「地方的爱」就是:人类与地方或是环境之间感情的维系」;p110段义孚认为:它作为概念是冗长的,作为个人的经验,则是生动的与具体的,「地方的爱」是这本书重复出现的主题(Tuan,1974a:4)o他如何以「地方的爱」展现出人与环境间的关系,这就展现在副标题:「环境知觉、态度以及价値的研究」之上。亦即,他论述人类对环境的依恋或感情的维系,系以数个面向而呈现:人类对环境的知觉(perception)、态度(attitude)、价値(value)与世界观(worldview),这几个面向段义孚总称其为「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的首要主题(Tuan,1974a:4):
知觉是感官对外在刺激的反应与有明确目标的行动两者......。态度主要是一种文化的立场,人们面对世界所采取的立场。它与知觉相较下,有着较大的稳定性,并是由一长系列的知觉,即经验所构成的......。世界观是被概念化的经验。它部分地是个人的,主要是社会的。它是一种态度或信念体系;……体系这词意谓着态度与信念系从一种不涉及个人情感的(客观的)立足点,而被组织的。
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书中,段义孚以人类对环境的知觉、态度、价値与世界观等四个主题为探讨「地方被感受的特性」,获致彰显人类对地方的依恋、地方的爱,以及不同文化群体对物质环境的态度与价値的差异等等课题。由《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章节铺陈的次序,可具体看出这四个主题的实际阐释:从第一章「绪论」、第二章「知觉上的共同特点」到第三章「共同的心理结构与反应」为本书概论部分,广泛介绍人类各种知觉作用的共同特征。而从第四章「种族中心主义、对称性与空间」、第五章「个人的世界:个体的差异与偏好」、第六章「文化、经验与环境的态度」与第七章「环境、知觉与世界观」,则进入本书的核心部份,段义孚从不同文化的观点,广泛描述不同的人类群体了解世界的方式。第八章「地方的爱与环境」与第九章「环境与地方的爱」,特别讨论本书首要的主题:环境与地方的爱;段义孚在此仰赖广泛的跨文化文献的论述,进而揭露人类p111在世界中的美感价値。对段义孚来说(Tuan,1974a:113):
环境可以不是地方的爱的直接起因,但环境提供感官刺激,感官刺激就像被察觉的形象一样,对我们的欢乐与理想增添明确的形式。
第十章》「从宇宙到景观」则以深具启迪的观点,经由对充满抽象信念与神祕性的心灵世界的探讨,而追溯地方的爱的思想情感的源起。最后的几个章节:第十一章「理想的城市与超越的象征」、第十二章「物质的环境与都市生活类型」、第十三章「美国的城市:象征主义、想象与知觉」以及第十四章「市郊与新城鎭:环境的寻找」,关注于都市与市郊的主题,许多论点集中于讨论:城市的居住者对于城市之外的环境的态度,以及人们对于理想环境的探寻。这些章节由知觉、态度、价値与世界观数个面向,寻求不同群体之间的跨文化对话;交叉融贯地依循着人类如何观看、思索与想象世界,进而揭露出文化群体如何对环境产生依恋或感情联系。整体而言,段义孚所欲彰显的是:地方被人类所感受到的内涵,以及地方所象征的事物。最后一章「摘要与结论」,段义孚以如下的—段话,作为本书的结语(Tuan,1974a:248):
人类业已持续地探寻理想的环境。理想的环境看似如何,从一个文化到另一个文化改变着,但本质上,它似乎仰赖两个恰恰相反的形象:天真的花园与宇宙。大地的产物提供安全,就像呈现出壮观的星体的和谐那样。如此我们从一个地方移往另一个地方:从猴面包树下的阴凉处移往天空下不可思议的圈圈;从家园移往公共广场,从市郊到城市;从海滨的假日移往精致艺术品的享受,寻找一个不是这个世界的平衡点。
人类对于「理想的环境」的探寻,造就了人们于地方的经验中所彰显的地方的爱与依恋;由于人类群体于文化上有极大差异,因而促成他们对各式各样理想环境的探寻。换言之,文化是影响人类环境知觉的中介者。P112段义孚认为他们最终探求的「不是这个世界的平衡点」,那是什么呢?作者并未给予明确的答案。不过在尔后一系列的专著中,段义孚试着从不同的面向回答这课题,包括《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1977)、《美好的生活》(1986)、《穿越奇异与惊奇:美学、自然与文化》(1993)、《宇宙与家园》(1996)、《逃避主义》(1998)等专著。
就段义孚对「地方的爱」的阐释来说,实内蕴着在更高的层次上,课题已延伸至「美学观点」的论述,此即《地方的爱(恋地情结)》所深具的环境美学的哲学省视面向。他对其一系列专著中,于环境美学上所做的关注,有如下的自述(Tuan,1999:104):
然而,回顾的过程,我能看到美学的观点已成功地进入到这些著作,诸如《地方的爱(恋地情结)》(1974)、《美好的生活》(1986)以及《穿越奇异与惊奇》(1993)……。什么使得我显露隐蔽处以及拥抱唯美主义呢?它是这种了解,令人困窘地在生命中是较迟的,即唯美主主义与美感的根源的意义是『感觉』。去感受就是变得生气蓬勃或苏醒活着的。感受性或aesthesis是正在变得生气蓬勃。
段义孚认为:促使他于著作中去展现的美学的观点以及拥抱「唯美主义」,是对于「唯美主主义与美感的根源的意义是『感觉』」的了解,而「去感受就是变得生气蓬勃或苏醒--活着的」。当然在此「感觉」、「去感受」所彰显的美学的根源,就是「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主题的一个要点。他并认为:「人类的文化不是朝向更敏锐的、更加型态美观的,更加内容广泛的与可理解的生活的一种奋斗吗?」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第八章「地方的爱与环境」,他对于美的欣赏(aesthetic appreciation)做如下论述(Tuan,1974a:94-95):
大自然最热切的美感经验,可能由惊奇而去获取。美被感受为与以前未曾获悉之真实存在物的外貌的突然接触;对于某种景观p113或对个人甚为熟悉之地方的温暖感受来说,它是后天品味的对比......
当景观的欣赏与人的相关事物的记忆相交织时,是更加地个人的以及经久的。当美的愉悦被结合到科学的好奇时,它持续而超越短暂……。
在此可看到段义孚对其尔后所提出的「文化--美学的地理学」(cultural-aesthetic geography)所刻划出的美学、自然与文化主题首次的简要论述,这一主题的深化出现在《穿越奇异与惊奇》(1993)一书,并曾在许多著作中被重复地述说。这方面题材的探究,常被地理学者所忽视;因之在《表面的现象与美感的经验》(Surface phenomena and aesthetic experience)中,他特别提醒地理学者:「文化地理学者兼作讲故事的人,仅站在有点高于他们素材之上,在真实存在的表层之下仅移动少许,希望不要忽视几乎所有人的欢乐与悲伤表露的这表层」(Tuan,1989b:240)。对段义孚来说,人的审美能力、对美的感受,深蕴于「作为想象力的文化」、「被当作想象力之产物的文化」之中;文化并是人类去提升他们自身而超越自然之外的尝试。段义孚对美学、自然与文化三个范畴的探究,而归结出「文化就是一种道德-美感的冒险行动」、「文化终究由它的道德美而被判断」,进而提供我们经由重新审视美,而通往道德美的一门文化-美学的地理学(Tuan,1993:227)。在《地方、艺术与自我》(2004)中,段义孚尝试回答如下课题:地方、艺术与自我,共同有着什么东西呢?地方与艺术在何种程度上,界定我们是谁?他广泛地探究地方与艺术之依恋的理念,以及依恋在形塑、界定以及扩展自我认同上所扮演的角色(Tuan,2004a)。这些论题无非是深化「地方的爱」的意涵,所从事的进一步表述。
《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以人类如何依恋于地方的系统研究为主轴,展现「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的探究,以之了解人与地方相互连结的关系;本书p114最终的目标可说是通往文化-美学的地理学所彰显的理想境地。段义孚认为:人类对于「理想的环境」探寻所做的努力,最终寻找到的却「不是这个世界的平衡点」;或许这「平衡点」就存在各个文化群体的宇宙观所呈显之理念上的理想环境,在其中蕴含着人性、道德与美感诸多要素,亦构成「地方被感受的特性」系列著作首要探讨主题。在1990年新版的《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的序言中,段义孚清楚地揭示「地方的爱」的探究目标(Tuan,1990b:xiv):
《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在环境运动的较早阶段,被构想与写作,正当保存地球自然财富的重大需要的洞察力,更好地由如下的要素而均衡,一方面,去了解环境态度与价值的本质的期望,即它们如何从一个文化到另一个文化而有差异,而另一方面,就是构成一个更好的地方的渴望----更富足的农村、更有人情味的邻里,以及能够提升这精神的城市。
单就《地方的爱(恋地情结)》对「地方的爱」的多层面阐释来说,段义孚确实达到了这两点自我期许;并具体刻划出文化-美学的地理学所具有的崭新幅度,体现人本主义地理学的探究,最终欲达成地理学反映人或地理学展现人的根本理念(Tuan,1971:181)。
P115当代地理学的发展过程中,「地方」一词所具有的深刻意涵,系由段义孚首先所赋予并探究。《人文地理学辞典》(1981)第一版对于「地方」一词,有如下的解释(Billinge,1981a:254):
由一个人或事物所占有之地理空间的一部分。根据海德格的说法(1958),它是『把人以这样一种方式而置放,它展现他实存的外部维系,同时展现他的自由与实在的深度。』在人本主义地理学中,地方是一个共有的系统陈述,特别在段义孚的著作中(1977),地方意味着『被感受价值的中心』,也就是说,意义的一个储藏室或意向性的一个对象。
随后,在《人文地理学辞典》(1994)第三版,对于「地方」一词,有着更为详尽的解释(Duncan,1994:442):
地方,以及在地方的特定意义上,是在1970年代由人本主义地理学所运用的一个关键概念,以之而对其与实证论地理学者的方法加以区别。它尤其与瑞夫(1976)和段义孚(1977)的现象学方法相关联。这样的一种对地方的哲学方法,于1980年代在Seamon与Mugerauer(1985)以及Black等人(1989)的著作中,一直持续下去。
两段引文所提之段义孚1977年论及地方的专著,就是《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一书。「地方」这一地理学基本术语,透过段义孚的深刻阐释后自此已成为人本主义地理学的重要概念与术语;段义孚有关地方的系列著作,属于他自称为「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之面向的成果之—。这一方面的著作,则是段义孚已出版之为数众多的学术著作中,最受学术界所关注与推崇的部分。以下将以段义孚的著作为文本,深入讨论他对地方的内涵所做之人本主义地理学化的阐释。
P116段义孚为何会对地方这一地理学的基本概念感到兴趣?他在《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曾做如下的说明(Tuan,1974c:213):
空间与地方共同界定地理学的本质。空间分析或空间组织的解释,是在地理学研究的中心。地理学者似乎对于空间的意义与适合其分析的方法此二者感到自信的。空间构成要素的诠释需要一种抽象的与客观的思想架构、数量的资料,以及理想地数学的语言。地方如同空间一般,位于地理学科的核心部份。......在地理学的文献中,地方一直被赋予数个意义。如同区位,地方是一个在其它单位之中的单位,对其来说系由一个流通网所联结;区位的分析被包含在地理学者的概念与空间分析之下。然而,地方比区位这个字所表明的具有更多的实质内容:它是一个独特的实体,一个『特殊的整体』;它具有一种历史与意义。地方具体化一个民族的经验与渴望。地方不仅是能以空间的广泛架构而被解释的一个事实,它也是能由给予它意义之人们的观点而被阐明与了解的一个真实事物。
这段对地方所做简要论述,蕴含着段义孚重新由人本主义的观点,而对地方概念的语意所做的深刻探究。随后他在《人本主义地理学》一文中,曾提出人本主义地理学的研究途径,对于「领域与地方」(territory and place)的探讨,可有如下的实质贡献(Tuan,1976:268-269):
......人类对于领域与地方的态度,类似其它动物的态度。然而,人本主义者必须超越比拟,而探问人类的领域性与对地方的依恋(attachment to place),如何相异于较不具情感与象征性思想的生物的这些事物......。
在对地方的依恋上,情感与思想的角色为何?......我们暂停而去满足生物学的急需;每一个暂停建立一个作为深具重要性的地点,p117转变它成为一个地方。人本主义者认清这种比拟,但再次地他倾向于去追问人的情感与思想的特性,如何给予地方一系列在动物的世界中难以置信的人类意义。阐明人类独特性的一个实例,就是人类与出生和死亡的生物学事件的关联的重要性。动物对它们漠不关心。对重实效的动物,地点具有价值,在于它们满足当前的生命需求。黑猩猩不会对于它的过去、它的出生地而变得多愁善感的,它也不会期望它的未来以及害怕死亡。献给出生与死亡的神龛,是独特地人类的地方。
人类的地方,在大小上变化极大。炉边的扶手椅是一个地方,但民族-国家也是。较小的地方能经由直接的经验而被熟悉,包括嗅觉与触觉的亲密感官。较大的区域,诸如民族-国家是超越大多数人们的直接经验之外,但它能被转变成地方…-强烈的忠诚…-经由艺术、教育与政治的象征性的方段。纯粹的空间如何变成一个深刻地人类的地方,对人本主义地理学者来说是一项任务;它求助于这些特殊的人本主义旨趣,诸如经验的本质、与物质对象的感情维系的特质,以及在地方与认同的创造中概念与象征的角色。
他对于「地方」研究旨趣所做的这些说明,尔后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这专著中,则以更多具体实例的阐释,而加以呈现。段义孚对于地方的研究,深受存在现象学方法的影响,他以「人本主义的观点」(humanistic perspective)总称这方法论(Tuan,1974c:213-214)。他曾提及:受到现象学观点影响的地理学的一个趋势,「是有关于存在的空间与地方的厘清上」(Tuan,1974b:57)。他本身则是这一研究取向的实践者。段义孚运用现象学方法阐释地方的内涵时,他曾于《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Space and place:humanistic perspective)中,特别指出(Tuan,1974c:214):
P118但是哲学的了解---立基于现象学者的方法与洞察力,仍主要地处于我们的知识范畴之外。在此论文中,现象学的观点「(the 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将会被提出。然而我将不会自限于现象学,并且试着避免现象学的专门术语。
此外,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中,他称其研究的「途径是描述的(the approach is descriptive),更常致力于提出看法而非做成结论。」而这种描述的方法,即是他所称的「描述的心理学地理学」(Tuan,1984:ix)。因之在段义孚阐释地方与空间的所有专著中,少见他使用现象学的专门术语,但却可看出他运用在《地理学、现象学与人的本质的研究》(1971)专文所提出的现象学观点,而从事地方的研究。有关段义孚的地理学现象学的方法介绍,请参阅本研究第三章较详尽的论述。
根据段义孚个人「履历」(Curriculum Vitae)的介绍12[12资料来源:「Yi-FuTuan」网站的「段义孚的个人履历」(Tuan’s Curriculum Vitae)。网址:http://www.vifutuan.org/],他专论地方与空间之主题的著作,有如下几篇文章:
第一篇为1974年刊载于《地理学中的进展》(Progress in Geography)第六卷(页211-252)的《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专文,同样的内容曾以同名刊载于1979年出版的《地理学中的哲学》(Philosophy in Geography、页387-427);此外,该文标题亦出现于1996年出版的《人文地理学:基本选集》(Human Geography:An Essential Anthobgy、页445-457),不过仅刊行段义孚论及地方的内文。
第二篇专文为1975年刊登于《地理学评论》65卷第2期的《地方:一个经验的观点》(Place:An experiential perspective)。两篇文章皆将焦点置于「地方」,这一人本主义地理学基本概念的阐释。
P119《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一文,包括五部分:「前言」、「人本主义的观点」、「空间」、「地方」与「结语」。「前言」部分论及作为地理学研究的基本概念地方与空间;「人本主义的观点」则简要地论及他尔后在《人本主义地理学》(1976)中曾详述的主张,并述及现象学的观点将作为探讨地方与空间的重要方法;「空间」一节,包括多个主题:「空间与时间」(时间的首要、空间的首要)、空间、生物学与象征论」、「空间的参考点与自我」、「个人经验空间」、「群体经验空间」、「神话的概念空间」;「地方」一节有:「定义」、「空间的意义」(精神与个性、地方感)、「稳定性与地方」、「地方的类型」、「公共象征物」、「关切的领域」、「何谓地方?」等主题。
这两篇文章的实质内容,几乎可说是1977年出版之《地方与空间:经验的观点》内容的先行性概括。读者若想着手了解段义孚对地方与空间所做的阐释,当可先阅读这两篇专文精要的概述。
第三篇文章为1978年刊登于《安排空间的时间与把时间分隔》(Timing Space and Spacing Time)第一卷「了解时间的意义」中的《空间、时间、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页7-16);本文的重要意涵,已在《地方与空间:经验的观点》有所论及。段义孚在这篇论文中,以「神话空间中的时间」、「希腊人-希伯来人的空间、时间与地方的模型」、「时间与经验空间」以及「时间与地方」等四个主题,阐释时间如何存在不同尺度的空间与地方之中(Tuan,1978a)。
第四篇为1978年刊登于《人文地理学的范围:关于某些熟悉与被忽略主题的论文》(Dimesions of Human Geography:Essayon Some Familiar and Neglected Themes)中的一篇专文《神圣空间:理念的探索》(Sacred space: an explorations of an idea、页84-99)。该文由人本主义地理学的观点,透过经验的层次,藉由探究神圣的主要特性,而阐释神圣的意义(Tuan,1978b)。
P120段义孚在1977年所出版的《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1977),是「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主题的第二本专著;该书对于「空间」与「地方」有着深入的阐释,吸引最多读者阅读,其对学术界的影响也最为广泛。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于2003年刊行25周年的纪念版本的扉页上,对于本书有如下的简述:「从《空间与地方》最初发行迄今的25年期间,它不仅确立人文地理学这学科,它业已证明了在戏剧、文学、人类学以及神学等如此多样的领域中,是深具影响的。」由此可看出《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已成为当代人本主义地理学传统的首要经典著作之一。在该书的「前言」中,段义孚对于撰述的要旨有着简要的说明(Tuan,1977a:v):
思想的生活是一个持续的故事,就像生活自身那样:如同在政治承诺的世界中,一个行动导致另一个,而一本书来自另一本。我写作一本称为《地方的爱(恋地情结)》的书籍,出于以某种方式处理与整理有关人类物质环境之广泛多样的态度与价值。尽管我喜爱指出人类环境经验的丰富与范围,那时我未能找到一个贯穿的主题或概念,用以构思我多样的材料;而最终我常必须采取合宜的与传统的类型(就像郊区、城镇与城市,或是人类感官的各自处理),而非采取由一个支配的主题而合理地逐步发展的类型。当前的这书,是去实现一更加连贯陈述的尝试。为从事这项尝试,我缩小关注的范围于紧密相关之『空间』与『地方』的环境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我试着从一个单独的观点---即经验的观点,详细阐释我的材料。人类经验的复杂本质,从未发展完善的感觉到明确的概念之间变动,掌握这本书的题材与主题。
由《空间与地方》的副标题「经验的观点」,可清楚看出本书系藉由p121人类-环境关系(man-environment relations)的广泛、复杂与多样性,而探讨人类的「空间」与地方」的经验。亦即,段义孚将由「经验的观点」而阐释两个人类环境组成的两个要素:空间与地方。这面向的关注,是在《地方的爱(恋地情结)》一书中,段义孚尚未处理的课题。有关他所强调的「经验的观点」,将于下文中详加论述。他在《我是谁?》的自传中,对此书的出版缘由,有着更为详尽的说明(Tuan,1999:105):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一书在1977年出版。它起源自相同标题的课程,这是我在1973年首度教授,并每年持续教授直到1997年秋季学期最后一次教授为止。当然,在25年的期间,我扩展了一些主题并省略其它,抛弃旧的主题让出空间给新的主题。我不得不注意到在讲课中普遍的要旨,是在美学与空间的方向上。至于地方,即使在这书中,我倾向于给出一种对于家庭、家园、根基性与遗产的草率的处理…-正当这些机构与过去正发现美国大众的重新的喜爱正当,换句话说,『限制我的自由』正推挤出较早的(我偏爱的)口号,『不要限制我的自由』。我赞扬『地方』,但我对于地方了解的贡献,与其说是在根基性的浮夸之词,已经开始去充满学术与流行的文献这两者,倒不如说是在扩展地方的意义。
段义孚自称他所教授的「空间与地方」课程或已完成的这本专著对地方阐释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扩展地方的意义」当然这是段义孚对于地方研究,予当代地理学的最大贡献。在传统地理学的文献中,地方一直被赋予多种意义。路克曼(F.E.Lukermarm)在《作为一门正规知性学科的地理学与它对人类知识起促成作用的方式》一文中,曾提出地方所具有的至少6个组成价値,包括:(空间分析概念之下的)区位、(自然与文化整合的)整体、(相互关连架构之内的)独特性、被在地化的聚焦力、(历史-文化连串变迁之内的)浮现,以及(对人类作用者的)意义(Lukermann,1964)。P122路克曼对地方的部分观点,则进一步被段义孚所扩展,对此段义孚有如下说明(Tuan,1999:105-106):
我在两种方式上扩展地方的意义。一个就是去主张地方,广泛地被定义为意义(关怀与养育)的中心,比城镇、城市,或甚至邻里、家园与房屋,包括更加多的实体。为何不也是火炉、最受喜爱的摇椅,甚至其他的人类…-譬如母亲,对刚学步的小孩来说她是家园,在沙地游玩之后返回的一个地方吗?第二个扩展,就是谈到地方不需要被固定在地点上,一共通的假设。一个人如何能否认巨大的船雄伟地移动越过海洋,是一个地方……一个被明显地形成界线的世界有著作为祭司--国王的船长?母亲是一个地方,当然,母亲移动。而随后,可携带的文化怎么样呢?在于不是所有的文化是被固定在地点上。考量古典音乐。它是家园---一种感情支撑物的深刻的来源----对音乐的爱好者而言。当Bruno Walter于1938年迁徙到美国,他被问到是否他曾感到对德国,他的祖国,思乡病的,或对奥地利,当地他最后充当为交响乐的指挥。他的答复是不会,音乐就是他的家园-…在乐谱中,在管弦乐对中,尤其是,在表演的自身中,他能携带着它们与他到任何地方。
段义孚以两种方式而「扩展地方的意义」,包括将地方定义为意义的中心(as acenter of meaning),以及提出地方不需要被固定在地点上(need not be rooted in locality)的假设。段义孚在自传中特别提及他在长达25年间于大学所持续开授之「空间与地方」课程的一个要点(Tuan,1999:107-108):
在『空间与地方』课程中的一个重点就是以想象力(imagination)对哥德式建筑的大教堂(Gothic cathedral)的探索13[13Gothic(哥德式建筑的)为12-15世纪流行于西欧各地的尖顶拱型建筑形式。]---p123在欧洲建筑史中的一个主要的革新,对欧洲人(最后人类)去经验空间(to experience space)的一种引入注目的新方式。哥德式建筑的形式,根据Erwin Panofsky的说法,不仅是有尖顶的拱门与交叉肋材支撑的拱顶,以一种罗马风格业已达到的方式而使得内部昂扬以及精神提升,但也有着光线。哥德式建筑的大教堂是光的富丽堂皇建筑。窗户被扩大如此一来墙壁是更多的玻璃而非石材。日光穿透并被折射在彩色的玻璃上,这玻璃是工匠故意地装饰与变厚用以造成向内压挤的效果。关于其外部精美的石材窗花格,它的内部以柔和的颜色而发亮的,大教堂是一被置放在泥巴与喧闹的街道生活之中的庞大的珠宝盒。对现代的观点,它可能看起来自相矛盾的,即在信仰年代的人们应该是很世俗的,展现这样一种公然的宝石与贵金属的爱好。然而我们将忘记它们的象征意义,这些远远地超越纯粹的财富。这时代的珠宝商故意地使其宝石成圆形而非在宝石上琢面,为的是产生如同彩色玻璃一般一种从内部而来的光线的效果---一种内在的光线,象征基督教圣徒内在发出的美德。神自身就是光,祂的儿子也是一样,被送到世间如此『藉由他所有人可以相信。』在根据约翰之《福音》中对光线充满赞赏的诗歌与光的哥德式建筑物两者,使得他们激动人心的通道进入到12世纪的教堂生活与仪式中。
中世纪教堂会吸引段义孚关注的原因在于:那里美学与伦理学结合,美与善结合」;此外,他并提出「在空间的经验中,声音也扮演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Tuan,1999:108):
再次地,于课堂中,我徘徊于大教堂,并有些详尽地阐述声音的角色---从突出寂静的广大的单一咳嗽到壮丽的音乐,唱诗班倾吐p124从成年男性地面回荡的低音到男孩天堂般动人的童声高音之音符的每一事物。视觉的美因此由深刻的寂静或者由音乐所强化,使得大教堂的内部成为一个貌似真实的天堂幻影。
以「想象力」而探索哥德式建筑的大教堂景观的空间经验,是「课程中的一个重点」,当然这部分已涉及段义孚其它专著「作为想象力的文化」(culture as imagination)的主题。在此可清楚地获悉,尽管段义孚将《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归为较偏向「地方被感受的特性」之主题的专著,但实际的内容所呈现的,则包含着这些主题间的交叉融贯之处。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第一章,段义孚对于空间与地方所做的简洁论述,就隐含着这些主题的意涵(Tuan,1977a:3):
『空间』与『地方』是意味着普遍的常见字词。我们生活在空间中。在一块地上,没有空间给另一楝建筑物。大平原显得空旷的(spacious)。地方是安全,空间是自由:我们依恋前者,而渴望后者。没有其它地方像家园。家园是甚么呢?
它是老旧的家宅、旧的邻里、家乡或是祖国。地理学者研究地方。规划者想要唤起『地方感』。这些是平常的说法。地方与空间是生活的世界(lived world)的根本组成部分,我们视其为理所当然。然而,当我们认真考虑它们时,它们可以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意义,并提出我们尚未想要探问的问题。
日常生活中,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地方与空间概念,这两个术语若由人本主义的观点探究,则将揭露出尚未被关注的内涵。这也是段义孚扩展地方意义的最大贡献。对于此书的内容,段义孚曾做如下的说明(Tuan,1977a:5-6)
在这书中,我们动物性的遗产是被假定的。文化的重要被视为理所当然;文化是不可避免的,因之它在每个章节中被探究。但这短论的目的,并非去产生一本文化如何影响人们对空间与地方之态度的手册。相反地,这短论是对在文化之无数丰富多彩中的一个序幕;它专注于人类天性、能力与需求的普遍课题,并专注于文化如何强调或曲解它们。
由此段义孚透过三个主题而编排这本书的内容:(1)生物学的事实、(2)空间与地方的关系以及(3)经验或知识的范围。《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有14个章节,除第一章「绪论」与第十四章「后记」外,其余的12个章节,就包含在这三个主题之中,包括第二章「经验的观点」(experiential perspective)、第三章「空间、地方与孩童」(space,place,and thechild)、第四章「身体、个人关系与空间价値」(body,personalrelations,and spatial values)、第五章「宽广性与拥挤」(spaciousness and crowding)、第六章「空间能力、知识与地方」(spatial ability,knowledge,and place)、第七章「神话空间与地方」(mythical space and place)、第八章「建筑空间与意识」(architectural space and awareness)、第九章「经验空间中的时间」(time in experiential space)、第十章「地方的亲密经验」(intimate Experiences of place)、第十一章「对家园的依恋」(attachment to homeland)、第十二章「可见性:地方的创造」(visibility:the creation of place)以及第十三章「时间与地方」(time and place)。《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一书对空间的具体论述,深化与扩展段义孚于《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中的具体主张(Tuan,197牝:214):
在此我将试图勾勒出与感官密切关联(sense-bound)的空间,这些空间符应日常生活的实存的线索以及强调。神话空间的简短讨论,将当作与感官密切相关的与概念的空间的一个桥梁。
而作为「独特的与复杂的整体」彳作为一个象征物」,并是地理学者研究焦点的地方,则透过人本主义地理学的观点,扩展其意义。《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各个章节看似独立,但却有相互的联属关系;p126人类对空间与地方的经验,则为串起各章节的要素,此及他所言之「经验的本质」、「经验的观点」;段义孚运用人本主义的哲学观点整合这些章节,对此他有如下的自述(Tuan,1977a:7):
本书关注人本主义者有关空间与地方已提出的问题。它试图系统化人本主义的洞见,以概念架构(在此就像众章节所组织那样)而表现它们,因此它们的重要性对我们来说,不仅身为富有思想的人们而好奇地想知道更多有关我们自己的本质---我们对于经验的潜力-----而且也身为实际上关注于一种更加有人性的栖地设计之地球居住者,是明显的。
段义孚透过《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一书,使空间与地方这两个地理学的基本概念,获得人本主义地理学的深入阐释,并使地方获致更广阔与深刻的意涵。
段义孚于1974年所撰述的《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一文,可从其副标题「人本主义的观点」看出,他系由人本主义的观点而对空间与地方加以阐释;随后的《地方:一个经验的观点》(1975)、《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1977)与《空间、时间、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1978),分别以经验或人本主义的观点为副标题。更精确地来说,段义孚系透过深具存在现象学特色的人本主义地理学的经验观点(experiential perspective)》而阐释空间与地方的内涵。
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第一章绪论中,段义孚以几位学者对于空间与地方的经验描述,作为开场白。他以神学家保罗.田立克(Paul Tillich)的实例,说明空间经验(Tuan,1977a:3-4):
何谓空间?且由神学家保罗.田立克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专注这问题,使它与经验中的空间意义有所联系。P127田立克于20世纪初之前诞生与成长于德国东部的一座小镇。这座城镇在特色上是中世纪的。由一城墙所围绕,并受中世纪的市政厅所管理,它给予一种小规模、受保护以及自给世界的印象。对一位富有想象力的小孩来说,它令人觉得狭窄与约束的。然而每年,年幼的田立克能够与他的家人逃离而前往波罗地海。逃往海岸无限的地平线与不受约束的空间,是一重大事件。往后田立克挑选在太平洋旁、作为他退休后岁月的一个地方,无疑地归因于那些早年经验的一个决定。身为一位男孩,田立克也能够经由前往柏林旅行,而逃离小城镇生活的狭隘性。到大城市的参访,不可思议地使他想起大海。柏林也给予田立克开阔性、无限与无限制空间的一种感觉。这种的经验,促使我们重新思索就像我们认为甚为熟悉之『空间』(space)与『空旷性』(spaciousness)这字词的意义。
「经验中的空间意义」(the meaning of space in experience),使得空间不再仅是抽象的观念,而是需透过人的感受,具有实存意义的空间。此外,段义孚亦透过两位物理学家波尔(Niels Bohr)与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参访丹麦科隆城堡时的对谈,而论及「何谓地方?」、「何种事物给予一个地方它的特性、它的气息?」(Tuan,1977a:4):
只要有人一想象到哈姆雷特曾在此生活过,这城堡马上产生变化,这不是很奇怪吗?身为科学家,我们确信一座城堡仅是由石头所构成的;并赞仰建筑师把石头组合起来的方式。这些石头、带着光亮表面的绿色屋顶、教堂中的木雕品,构成整座城堡。这不会因哈姆雷特曾在此生活而改变,然而,它完全地被改变。剎那间,墙壁与城墙诉说着一种相当不同的语言。庭院变成完整的世界,阴森的角落,提醒我们人类心灵的邪恶,我们隐约听到哈姆雷特的话语『活着,还是死亡』(To be or not to be.)。p128而我们确切地知道,哈姆雷特他的名字十三世纪的历史中出现。但无人能证明他真地存在,遑论他曾在此生活过。但每个人获悉莎士比亚要他所提问的问题,即要他呈显出人类内心最深沈的部份,他也须于科隆堡这里被找到于地球上的一个地方。而一旦我们知道熟悉这故事,对我们而言,科隆堡完全变成一个不同的城堡。
科隆城堡原本对二位物理学者而来说,是不具意义、仅由各种建材所组成的空间,但透过莎士比亚所写作的《哈姆雷特》,使得这空间转变为一个深具意义的地方。段义孚透个两则引文,用以说明「人类以复杂的方式回应空间与地方」;这些原本就是有关人类环境的本质与特性的根本课题(Tuan,1977a:5):
然而它们不常被提出。我们研究诸如老鼠与狼等动物,而谈及人类的行为与价值极类似它们的行为与价值。或者我们测量与描绘空间与地方,由我们的努力而获得空间法则与资源的详细目录。这些是重要的途径,但它们需要由我们能收集以及以慎重的自信而诠释的经验资料(experiential data)而使其完善,就在于我们自身是人。我们有特许的方法通达精神、思想与感情的状态。我们具有一种人类事实的内在者的观点,关于其它类型的事实我们不能断言。
这段论述,强调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对于探讨人类对地方与空间所做回应的必要性;就在于了解人的复杂现象,须回归到人本主义观点对「经验资料」的诠释。段义孚对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有何具体论述?在《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中,他有如下的具体说法(Tuan,1974c:213-214):
空间的研究,从人本主义的观点来说,因此就是在经验的流动中人类的空间情感与理念的研究。经验是方法的整体,p129藉由经验我们得以熟悉世界:经由感官(情感)、识觉与概念作用我们认识世界......。在此我将试图勾勒出与感官密切关联的空间,这些空间符应日常生活的实存的线索以及强调。神话空间的简短的讨论,将当作与感官密切相关和概念空间之间的一个桥梁。
『地方』对于文化的与人本主义地理学的重要性是或应是明显的。作为在空间中的机能的节点,地方屈从于空间分析的技术。但(地方)作为独特的与复杂的整体---根植于过去以及向未来成长---并作为一个象征物,地方需要人本主义的瞭望。在人本主义的传统内,地方一直由历史的与文学---艺术的观点而被研究……。然而,我们缺少系统的分析。一般说来,仅区位如何变成地方?当我们把『性格』与『精神』归于地方时,我们试图说明的是什么,以及『地方感』的意义为何?
这是段义孚对于以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而从事空间与地方的研究,所做的简要说明。由人本主义的观点来说,经验作为「方法的整体,藉由经验我们得以熟悉世界」;换言之,研究空间与地方,需由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着手,方能阐释深蕴于这两个概念中的真正内涵。在《地方:一个经验的观点》中,段义孚自问到:「在地方的研究中可能更靠近经验,而保有系统知识的哲学理念吗?答案是肯定的,通往这样一种途径的线索,就在于经验的本质。」他对于经验的本质,有如下的解释(Tuan,1975:151-152):
经验是一个包罗广泛的术语,对不同的方式来说,一个人可经由经验而认识他的世界。某些感官的方式与其它的相较下,是更加被动地与直接的。我们以味觉、嗅觉与触觉而感觉,彷彿我们简单地显出由外在的刺激所引起的感受……。
地方是一个由经验所构成之意义的中心。地方不仅经由双眼p130与心灵而被熟悉,它也经由更加被动与直接的、对抗客观化的方式而被熟悉。完全地熟悉一个地方,既意味着以一种抽象方式而了解它,也意味着就像一个人熟悉另一个人而去熟悉它。
上引文为段义孚对于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所做说明,但仅简要论及经验的种类,及其对地方的构成的作用。他对于从经验的观点而阐明地方的内涵,有如下的具体阐述(Tuan,1975:165)
地方系由人类为了人类的目的所创造。每列的树木或房屋,最初作为一种想法而存在,随后使其成为有形的真实事物。然而,一楝建筑、一座公园或一个街角,并非单单由于它是有形的真实事物与最初被设计为一个地方,而持续是一个地方。持续是一个地方,它必须被住进(lived in)。除非我们审视『被住进』意味着甚么,否则这是一种陈腔滥调。住进一个地方,就是去经验它(to experience it),在本质上以及以才智而熟悉它。地方,从摇椅到国家在所有的规模上,是经验的一种构成物;它不仅由木材、混凝土与公路所支撑,有由人类意识的特性所支撑。
不过段义孚对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更为系统与深化阐释,系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第二章,正式以「经验的观点」而呈现。该书绪论的最后一句话「在这本书的一个关键名词就是经验』。经验的本质与经验的观点为何呢?」用以承接起他所要阐释之人本主义的「经验观点」(Tuan,1977a:7)。他在「经验的观点」一章的开头有如下的叙述(Tuan,1977a:8):
对多样方式来说,经验是一个包罗广泛的名词,经由经验,人可熟悉与构成一个真实事物。这些方式,从嗅觉、味觉与触觉之更加直接与被动的感官到主动的视觉与间接的象征化方式。
P131而「情感」(emotion)与「思想」(thought)给所有的人类经验着色。「经验则是被指向外部世界」,并具有一种被动的涵义,意味着「从个人已经历的事物去学习的能力」。因此,段义孚认为:去经验就是去学习」(to experience is to learn),能被熟悉的事物,「那是经验的一种构造物、感觉与思想的一种创造物,是一真实事物。」此外,经验也是「危险的克服」(the overcoming of perils),在积极的意义上,需要每个人「冒险前往不熟悉以及尝试难以捉摸与不确定的事物」(Tuan,1977a:10):
经验是由感觉(feeling)与思想(thought)所合成的。人类的感觉不是一种分离知觉的连续;更确切地说,记忆与预期能够施加感官的影响而进入到经验的变化流动,因此我们可以谈及感觉的一种生活,就像我们谈及思想的生活那样。
能使人类对空间与空间的特性具有强烈的感觉的感官与经验,就是用运动感觉、视觉与触觉;经验能是直接与亲密的、间接与中介的,但我们的世界是所有经验的产物(Tuan,1977a:8-10);并由此而去探究:人类「如何感受与了解世界」,以及「人们以何种方式而把意义附加于空间与地方、组织空间」(Tuan,1977a:5)。他以人的经验为主轴,透过地方与空间的主题探究,而呈现人与环境之间的维系关系,以及人的身体如何作为构成空间感与地方感的基础。
藉由「经验的观点」,地方的研究逐渐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就在于地理学的首要的一个焦点是地方,而「经验会构成不同尺度的地方」(experience constructs place at different scales)。段义孚认为:中等大小的地方,能透过直接的感官与间接地经由理智而被熟悉,而「小的地方能够经由所有的经验方式而被熟悉;大的地方,诸如一座城市或国家,对它的经验的构成来说,更加仰赖间接的与抽象的知识。」不过作为意义中心之地方的数量甚为庞大,难以包括在最大的地名辞典中。此外,p132「大部分的地方是未被命名的,在于对一个地方命名,就是给予它明确的识别」,或即,在意识与言语表达的层次上去认可它:然而,「许多人类的经验是潜意识的」(Tuan,1975:153)。此外,经验与时间之间,也有密切关系。段义孚对此有如下说法(Tuan,1975:164):
经验需要时间。地方感鲜少在穿越中被获得。善加熟悉一个地方,需要长久居住与深深涉入。经由短暂的参访,可能欣赏一个地方的视觉特性,但并非在严寒的清晨地方嗅起来如何……。熟悉一个地方,也是要熟知过去;个人自己的过去,保存在校舍、街角的药房、游泳池,以及最初的家园;城市的过去,庄严载入它建筑的地标之中......。
倘若熟悉一个地方需要时间,时间的消逝本身并不保证一种地方感。倘若经验需要时间,时间的消逝本身并不保证经验。在五年的寄居之后,一个人可能深刻地熟悉一个地方;另一个人已终生住在那里,而当地对他来说就像他书架上未经阅读的书本那样虚幻的……。
这一主题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第七章「神话空间与地方」与第九章「经验的空间中的时间」,以及《空间、时间、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1978).获得更为深刻的阐释。
段义孚经由人本主义地理学的经验观点,而阐释空间与地方的内涵,他欲以阐明的是:透过系统化的人本主义的洞见,可运用概念架构而表现在人类经验中的空间与地方。但段义孚所关注的,仍是位于地理学科核心部份的地方概念,就在于地方对于人本主义地理学有着显著的重要性:地方才是人群关注的焦点与意义的核心。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后记」中,他再次申明(Tuan,1977a:199):
当我们身在一座城镇的陌生部分时:未知的空间在我们之前伸展着。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熟悉一些地标以及连接它们的路线。最后,那些陌生城镇与未知空间的事物变成熟悉的地方。P133抽象的空间---缺乏重要性而非缺乏陌生性,被充满着意义,而变为具体的地方。这许多是被学到的,而非经由正式的教学。
由于几乎所有的学习是在潜意识的层次,再加上许多人类的经验难以清楚地表达,例如我们从未寻找能满意地量度「情感或美感反应的手段」。导致长久以来地理学者的地方与空间的知识,几乎全部源自「书籍、地图与空照,以及被组织的野外调查」(Tuan,1977a:201):
他所写下的,彷彿人们天生赋有思维与眼光,而没有其它的感官用以了解世界并发现在世界中的意义。地理学者与建筑-规划者倾向于假定熟悉性---我们在空间中被给定方向、在地方中舒适自在---而非描述与试图去了解『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确实像什么事物。
这说法回应《地理学、现象学与人的本质的研究》一文中,段义孚想以现象学阐述:「何谓人、空间或经验的本质?」的主张(Tuan,1971:181)。透过段义孚运用已人本主义地理学化的现象学方法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中,对人的空间与地方经验的系统化研究,确已厘清如下的提问:「人对地方的依恋中,情感与思想扮演何种角色」、「空间如何转变为地方」,以及探究人的经验的本质、人的情感与物质对象相结合的特质,概念与象征在「地方认同」的产生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Tuan,1976:268-269)。他最后以如下几句或作为结语(Tuan,1977a:203):
我们习惯于否认或忘记我们经验的真正本质,而赞同公众言谈的陈腔滥调。而在此,这短论的最终抱负,与人本主义事业的要旨一样地:增加意识的承担(to increase the burden of awareness)。
本书最终则是达成人本主义地理学对地理现象的探索目标:「对于自我意识以及人类知识来源的渐增了解有所贡献」(Tuan,1974c:213);p134或即透过「作为人类真实反映的地理学」与「地理学显露出人」的学科本质,以之增进对于「在世界中的人」(man-in-the-world)的了解(Tuan,1971:191)。
四、段义孚对海德格哲学的引用与两人对地方阐释的亲缘性
段义孚对于「地方」所做的阐释与海德格所提出的「空间性所具有的地方特征」(place-character of spatiality)的看法,有着甚为相似的主张。以下将首先略述段义孚对海德格著作的引用,进而探讨两者间对于地方的阐释,所具有的亲缘性关系。
(一)段义孚对海德格哲学的引述
段义孚的著作中,对于海德格哲学观点的引用,除引自原著外,有些则转引自他人的二手文献。在《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中,段义孚曾引用海德格原著《存在与时间》(Beingand Time)的文本(Tuan,1974c:216):
空间系由意识的每个中心所指向的,此外原型的意识更加是一个『我能够』与『我想到』的问题。『近的』意味着『在手边』。『高的』意味着『太远而无法触及』(Heidegger,1962)。
比对《存在与时间》的英译本,并未发现相符的完整句子,最有可能的原因为段义孚系进一步扩展海德格原文的涵义,而做如此的论述。海德格于《存在与时间》所言的几句话,颇为接近段义孚引文的意涵,现摘录于下(海德格,2000:119-120):
......日常交往的事物,具有切近的性质。确切看来,表达用具地存在的那个术语即『上手状态』已经提示出用具之『近』。
『上手的』存在者向来各有不同的切近,这个近不能由衡量距离来确定。
......空间的维度还掩藏在上手事物的空间性中。『上面』就是『房顶那里』,『下面』就是『地板那里』,『后面』就是『门那边』。一切『何处』都是由日常交往的步法和途径来揭示的,由寻视来解释的,而不是以测量空间的考察来确定标识的。
P135引文出处为《存在与时间》的第22节「世内上到手头的东西的空间性」(the spatiality of the ready-to-hand within-the-world),其与第23节「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空间性」(the spatiality of being-in-the-world),系海德格对人的实存或此在(Dasein)的空间性所做的详尽分析,极为符应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人本主义的观点》用以论证的相关文本。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第五章「空旷性与拥挤」,曾引用海德格《艺术与空间》(Artand space)英译的内文,用以说明空旷性与森林的关联。以下为《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原文(Tuan,1977a:56):
环境与感觉如何相关联的问题,随着这提问而时机成熟,即空旷性的感觉能够与森林相结合吗?从一个观点来看,森林是一个杂乱堆积的环境,开阔空间的对立。远隔的景色是不存在的。农夫必须砍倒树木,以之为他的农庄与田地创造空间。一旦农场被建立,它变成一个被安排的意义世界---一个地方---而越过它之外,是森林与空间。
这段话,在海德格《艺术与空间》原文中,未能觅得相应的文字叙述,《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观点》的论述,应是段义孚的对海德格原文的进一步阐释;《艺术与空间》汉译的部分段落较为切近段义孚的这段引文,现摘列于下(海德格,1996:484):
......在空间一词中,语言说到什么?其中说到空间化,空间化意味:开垦、拓荒。
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带来自由(das Freie)和敞开(das Offene)之境。
就其本己而言,空间化乃是开放诸位置(Orten),在那里,p136栖居的人的命运回归到家园之美妙中,或回归到无家可归的不妙之境中……。
空间化产生出那一向为栖居所备的地方(Ortschaft),世俗空间始终是那些往往远远落后的神圣空间的私有化(Privation)。空间化乃诸位置之开放(Freigabe von Orten)。
《艺术与空间》一文由Charles H.Seibert所英译,发表在1973年的《人与世界》(Man and World)第六卷第一号(页3-8),现将该段落的英译原文摘录于下(Heidegger,1973:5)
...Let us try to listen to language.Where of does it speak in the word"space"?Clearing-away is uttered therein.This means:to clear out,to free from wilderness.Clearing-away brings forth the free,the openness for man's settling and dwelling.When thought in its own special character,clearing-away is the release of places toward which the fate of dwelling man turns in the preserve of the home or in the brokenness of homelessness or in complete in difference to the two.Clearing-away is release of the places at which a god appears,the places from which the gods have disappeared,the places at which the appearance of the godly tarries long.In each case,clearing-away brings forth locality preparing for dwelling.Secular spaces are always the privation of often Very remote sacred spaces.
Clearing-away is release of places.
(让我们试着听一听语言.它在哪里用“空间”这个词说话?这里说的是“清除”,意思是:清除,从荒野中解放出来.清除-带来自由.对于人的安居乐业的开放当思考着它的特殊性质时,清空就是释放居住的人的命运在家里或在里面的命运转向的地方。无家可归的破碎或完全不同于这两个人。解脱是释放上帝出现的地方,神已经消失的地方,神消失的地方。神灵的出现是长久的,每一种情况下,清理都带来了为住所做准备的地方。秘密空间通常是非常遥远的神圣空间的匮乏。
清理就是释放地方。)
由《艺术与空间》的英译来看,译文甚为符应段义孚要证释的空旷性与森林的关联。尤其是英译本将德文的Raumen【空出、腾出空间】译成Clearing-away【清理、清除】,更能被用以阐释「农夫必须砍倒树木,以之为他的农庄与田地创造空间」,以显露出段义孚所要彰显之空旷性的意涵。
P137段义孚对海德格哲学二手文献的引用,主要为Vycinas所著的《大地与神:马丁.海德格的哲学介绍》(Earth and Gods: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Martin Heidegger 1961)这本书。在《「环境」与「世界」》(1965)与《环境态度与行为之间的不符:从欧洲与中国而来的实例》
(1968)等两篇文章的附注中,曾列出该书。在他一系列著作中,较早期的《['环境」与「世界」》一文,可说是全由海德格的观点,而区别「环境」与「世界」的语意(Tuan,1965:7):
最后,......具有对现象学倾向的哲学家,也显现出在『环境』与『世界』两词后边之概念的兴趣。譬如马丁.海德格对于『环境』(environment或surroundings)与『世界』加以区别。对海德格来说,『环境』是世界的一种方式,但却经由我们与工具和事物之无自我意识的交流,我们进入一种非本真的方式。这世界,另一方面,不是一种事物,也不是一个事物的架构。就像Vycinas所说明,它是『我们的历史在那里发生的领域,我们在那里遇到事物以及遇到我们自身。一个石头或一只动物,是一无世界的存在者,在于它缺乏开放性(它是静态地被围住在自身中)。只有对于存在的开放性保持敞开的存在者,具有世界。』
海德格对「环境」与「世界」两词的差异所做的论述,具体呈现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三章「世界之为世界」。段义孚另一篇专文《环境态度与行为之间的不符:从欧洲与中国而来的实例》,对于海德格的哲学思想有如下的说法(Tuan,1968:178):
马丁.海德格,一位现代哲学家,他的洞见已大大地由早期希腊哲学所影响,刻划出希腊神庙的性格为它所矗立之大地的显露。神庙的洁白,显露出在底部岩石的黑暗与力量;它揭露天空的高度与湛蓝,风暴的破坏力与大海的浩瀚。
P138段义孚引用此段文字的目的,系要由海德格对古希腊神庙景观的阐释,以之说明基督教传统与古希腊传统两者于面对景观时的差异态度。在海德格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常被当作后期海德格的著作中,最具现象学特色的文章;该文曾以希腊神庙的建筑作品,而对「作品与真理」问题,做出详尽地探问(海德格,1996:262-2263):
一件建筑作品不描摹什么,比如一座希腊神庙。它单朴地置身于巨岩满布的岩谷中。这个建筑作品包含着神的形象,并在这种隐蔽状态中,通过敞开的圆柱式门厅让神的形象进入神圣的领域......。
这个建筑作品阒然无声地屹立于岩地上。作品的这一屹立道出了岩石那种笨拙而无所促迫承受的幽秘。建筑作品阒(qù)然无声地承受着席卷而来的猛烈风暴,因此才证明了风暴本身的强力。岩石的璀璨光芒看来只是太阳的恩赐,然而它却使得白画的光明、天空的辽阔、夜的幽暗显露出来,神妙的坚固的耸立使得不可见的大气空间昭然可赌了。作品的坚固性遥遥面对海潮的波涛起伏,由于它的泰然宁静才显出了海潮的凶猛。树木和草地,兀鹰和公牛,蛇和蟋蟀才进入它们突出鲜明的形象中,从而显示为它们所是的东西。
海德格在此系由作为作品的希腊神庙,阐释「它们所是的东西」,即古希腊人所称之为physis【出现或涌现】。由此,人们在土地上奠立其居住的本质:作品敞开一个世界、作品促使大地(Erde)得以呈现。以段义孚对此段话的引用来说,他仅止于强调古希腊神庙景观的神圣性,显然与海德格的阐释大异其趣。
P139海德格在追问空间与称手(ready-to-hand)事物的空间性的性质时,他特别强调「空间性的地方特征」(place-character of spatiality),此即:「我们以对存在者地方的安排而拥有空间,这些地方通过我们的生存活动获得其方向性」(比梅尔,1996:49)。海德格的空间理论,均强调位置与地方对物理空间的优先地位,在这点上,他认为其主张是与希腊思想一致(陈嘉映,1995:152-153)。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他认为(海德格,1996:504):
希腊人没有词来指称『空间』。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希躐人不是从广延方面来体会空间性的东西,而是从地方Oopos)作为chora来体会的。
在《存在与时间》中,他曾进一步地阐释:只要此在存在,它作为去远与定向的此在,在本质上就是具有空间性,就总已有被揭示的地方或场所;因此,周围世界称手的东西,才能在此在的空间中来照面,这是一种给予空间或设置空间的活动。设置空间的活动,使得称手的东西有空间性,并揭示出地方的整体性。换言之,地方、场所或位置,全是由此在的定向,以及此在与事物的距离来说明的(海德格,2000:128-131)。在《筑.居.思》(1951)、《时间与存在》(1962)与《艺术与空间》(1969)等专文中,他曾深入地阐释「空间性的地方特征」。以下将由相关文本,而对空间性的地方特征加以略述。
在《筑.居.思》中,海德格以人居住在世界之中的本质,而阐述空间性所具有的地方特征。他以桥为例,阐述因桥这一物所揭示的设置空间现象,有如下的说法(海德格,1996:1196-1197)14[14汉译文主要引自《海德格尔选集》(页1196-1197).并参考《演讲与论文集》(页161-162),而酌加修改。]:
桥以其方式把天、地、神、人聚集自身……。
P140桥是一个物,而且仅仅是这一物。仅仅吗?作为这一物,桥聚集着四重整体。
诚然,桥是一个独具方式的物;因为它以那种为四重整体提供一个场所的方式聚集着四重整体。但只有那种本身是一个地方的东西才能为一个场所设置空间。地方并不是在桥的面前现成的。当然喽,在桥出现之前,沿着河流已经有许多能够为某物所占据的地点了。其中有一个地点作为地方而出现,而且是通过桥而出现的。所以说到底,桥并非首先站到某个地方上,相反,从桥本身而来才首先产生了一个地方。桥是一个物,它聚集着四重整体,但它乃是以那种为四重整体提供一个场所的方式聚集着四重整体。根据这个场所,一个空间由之得以被设置起来的那些场地和道路才得到了规定。
或即以这种方式成为地方或位置的物,才能提供出空间,为一个场所设置空间;或即,人存在的空间皆是由作为诸地方的物所设置的。因此,海德格认为:「我们日常所穿越的空间,是由地方所设置的;其本质根植于建筑物这种物中。」更进一步来说,人与地方的关联,以及通过地方而达到的人与各种科学技术空间观点的关联,这些全部都立基于居住之中;人和空间的关系,可由思考人类居住的本质,而获致最本源的了解(海德格,1996:1200)。亦即,我们日常所经历的空间是由地方所设置的,要追问人和空间的关系,由居住的本质加以思考,最能彰显出人存在的空间性。在《时间与存在》中,亦有极为类似的说法:即要了解空间的来源须洞察地方的本性;他特别重申:《存在与时间》第七十节中,「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海德格,1996:685-686),乃因对人的生存来说,时间和空间一样是原发性的。海德格在《艺术与空间》一文,对于「空间性的地方特征」,有着更为详尽的阐释。他首先对物理技术的科学空间进行解蔽(阅注克服蒙蔽,全面认识事物:《解蔽》是由战国时赵人荀况撰),进而揭示本真空间:p141空间化的产生或地方的揭露,是经由设置空间;设置空间具有容纳和安置的双重方式,藉由设置空间而所来的地方总是做为人类安家、栖居的地方(海德格,1996:481-488)。在此可清楚地看出,人存在的空间性、设置空间与地方三者间关系,是相互隶属的,此即:人存在所具有空间性,是人生存的一种方式,人文活动的空间性,因空间的设置活动而被揭示,设置空间本质上就是开启地方的活动,此即人存在的「空间性的地方特征」:我们以对存在者地方的安排而拥有空间,这些地方通过我们的生存活动获得方向性。所有的人文活动在本质上就是设置空间的活动,因此也彰显出活动本身所具有的人存在的空间性。
海德格对「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空间性」与「此在的空间性,空间」的存在论分析的最重要目的,就是要由空间的存在论出发,对受到科学所遮蔽的原初空间进行解蔽,进而对此在与空间的问题进行分析。正由于海德格对此在空间性的揭示,才能发展出一种纯空间的理论科学,即几何学的立论基础(科克尔曼斯,1996:155)。以海德格的观点来说,人存在的空间性,隶属于人在烦忙活动所揭示的区域中被发现的,藉由消除距离与定向,而被揭露;然而这种因设置空间,所揭示出的地方的整体性与人的空间性,并不会鲜明地映现在我们的眼前;海德格认为这是因为:人存在于世,一直身处于烦忙称手的活动当中,因而「空间性自然而然地就以称手者的不触目状态向寻视照面」(海德格,2000:129)。经由对人存在空间性的阐释,科学技术的空间(scientific-technical space)才能够被揭示,也才有办法了解到科学所设想的各种空间观,使得我们能根据距离、路线和方向来测量物和物所设置的空间,并且计算这些尺度(海德格,2005:164);进而将这些科学的空间观,奠立于人存在空间性的基础上。人存在的空间,是人存在活动以消除距离与定向的方式所营建的,绝非由抽象的科学空间观所规定。海德格曾进一步对人存在的空间性中,所包含的科学的空间进行阐述(海德格,2005:164):
P142从作为间隔的空间中,还可以提取出长度、高度和深度上各个纯粹的向度。这种如此这般被抽取出来的东西,即拉丁语的abstmctum【抽象物】,我们把它表象为三个维度的纯粹多样性。不过,这种多样性所设置的空间也不再由距离来规定,不再是一个spatium【空间、距离】,而只还是extensio——即延展。但作为extensioI延展、广延】的空间还可以被抽象,被抽象为解析-代数学的关系。这些关系所设置的空间,乃是对那种具有任意多维度的多样性的纯粹数学构造的可能性。
藉由海德格对人存在的空间性的揭示,可进而将牛顿的绝对空间、笛卡尔将世界定义为广袤(extensio),甚或尔后的各种科学技术的空间观,奠基在人存在空间性的基础上。
海德格经由存在现象学而揭示出此在空间性的特色:事物的空间性并非由空间测量来标志的,而是由此在的空间性来说明的。他的空间理论,强调位置与地方对物理空间的优先性,此即他在人存在的空间性阐释中所着重的「空间性的地方特征」这一要旨。在这要点上,可发现海德格的人的空间性存在论与段义孚对地方阐释有着亲缘性,皆经由人的存在现象与经验,揭示空间与地方的意义。
海德格的空间理论,是否构成段义孚对空间与地方诠释的直接渊源,对此因无进一步的资料,本研究难以详究。或许海德格的空间理论,亦是段义孚地方存在论(the ontology of place)的论述中,重要的思维资源之一,使得段义孚得以深化地理学的地方概念:地方系因人文活动作用于抽象的地表空间、赋予其意义而来,而人文活动的空间性,因地方的构成而得以彰显。地方业经段义孚人本主义地理学化的诠释,已构成当代地理学重要的一个术语与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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