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家记》的扉页上是这样期待开卷的:段先生独特的地方感理论会如何解说自己隔绝多年的故乡呢?我最想了解的是段先生眼中的中国,没想到书中先生心心念念的是“我到底是谁?”,故乡中国反倒成了旅行的底色,于是转回来我梳理了段先生美国梦的几个关键节点。
美国梦
先生是10岁那年离开中国,21岁从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却选择了美国梦,希冀着美国能给他家一样的感觉——
对我来说当年的英国文化性质过于均一化,也太拘泥于“镶嵌在银色海洋中的宝石”的自我感觉,让我没有什么亲切感。
美国既是一个广阔的“地方”,也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既有往事可以品味,也有无尽的可能性等待着去发掘。美国式的自由是让一个人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但在更深层次上,这是一种让你做你自己的自由,让你成为诸多独特的自我中独特的一员,但又同时能够独立地、或与他人一起感受到彼此人性中的共同点并享受这种共同点。
在这一段对比中,英国(包括英联邦国家)的成长经历让先生认识到英国世界“过于均一”且自以为是,英国社会可以有一千多个阶级,面对其他国家最高贵的人就是如“镶嵌在银色海洋中的宝石”那般高高在上,这是少年段义孚刻骨铭心的体验,潜台词是,我也是来自中国的贵胄子弟在你们这一堆(牛津同学)破落贵族面前还只是个渣渣,还融不进,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少年气盛可想而知。
其实,当我们获得了自我意识,就由此将世界永远地分成一个有关感觉、思维和情感的内部检阅,和一个外部的有关物理现象和事物的世界,所以,自我意识构建的前提是建立世界的逻辑关系(这个世界是你想象出来的,可能源自文化传统也可能源自你的独特见解,更多的来自你的阅读,所谓读万卷书),这是相互相成的。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那个世界很小,那个时候一点小事都是大事;随著阅读和学习,你的世界在不断变大,这个时候多大的大事儿都可能只是沧海一粟。可惜的是,你的世界之外,其实还有你不管不顾、不能管不能顾的世界,即所谓“天外有天”。每一个“自我”都在世界的苍穹之下,世界绝不简单,所以,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世界的约束,而且还要适应内心的必然。
此时的美国应该只是先生心中的一个“梦”,他希冀自己能不受束缚地释放自己的才华,“在环境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开发利用自己的感官和头脑”。可以对照我们很多人的美国梦,都是这样展开的,这一步其实还只是“读万卷书”的阶段,此时的世界观都出自自己的想象,所谓“闭户造车”时期;真正走出去了,“行万里路”了,真正有所不安、有所困厄、有所彷徨的时候,就是“出门合辙”的时候。
荒漠景观
先生到了美国碰到什么难事儿呢?儒雅的段义孚不着一词,但从先生回答中科院同行为什么从自然地理学转向人文地理学时,透露了些许端倪。
有一段时间让荒漠景观的美感把我的兴趣勾跑了。我陷入了对那种空旷而严酷的环境的爱——那是一个由死亡组成的世界,或者说是一个由矿物组成的世界,没有弱肉强食、没有腐烂、没有呼吸。在我成年之后,这成为了我思维里的常态。
转向是个难题,难题关乎处境。佛家有一个词,叫“观照”,意思是叫人不要向外面用力,回头自悟本心即是。万物的尺度毕竟在人,段先生从环境中开凿认识自我的契机就是观照。如杜甫名句“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与段先生志趣可以同观。段先生用招牌连问的形式回答了同行们的难题,以问题回答问题足见其难、足见其妙,除此以外,我们只看到青年段义孚的孤寂,完全没有投身美国时的兴奋。但值得一提的是,段先生解决人生难题的方式是“为天地立心”,这次观照改变了段义孚的一生,也为我们创造了历史。
Hyphenated American
1973年,他正式成为了美国公民并成为文化使者(1975年)。期间,他的成名作《恋地情结》已经正式出版。为了成为一个纯正的美国人,他拥有美国的精神、他拥有英语的思维甚至做梦都是用英文、他还苦学美国的历史,但是——
在美国,我被视为一个“归化的美国公民”。归化的美国公民经常想把“归化”这个字眼去掉,成为单纯的美国公民(归化的美国公民即Hyphenated American,常用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指的是那些本人出生地或家族原住地并非美国、后获得美国国籍、但又支持自己本民族国家的人。常含贬义——译者)来自欧洲的移民们多多少少都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当我说我是一个华裔美国人、一个少数民族的时候,其实带着一种嘲弄的语气。因为就我的受教育程度来讲,我至少不必把自己看作处于社会边缘的少数群体中的一员。
这个时候,段先生实际上是在谋求一种归属感,归属感这个心理术语很有意思,归属于一地不仅是你认同此地,还包括此地对你的接纳,认同和接纳同频共振才有心底愉悦的地方感。段先生被接纳了吗?他自己也说在乡村俱乐部里不受欢迎、在企业和大学里熬不到受人尊重的位置!我们看到了段先生的多产,光明兄那天还分享了先生《最后的书单》,我们不知道的是,先生在美国并不是终身教授(并非无终身教授制度),2015年看到先生“学术告别演讲”中文译本就很不平,《回家记》中他曾不无酸楚地说——
在中国人们愿意给一位学者终身性的良好评价,而没有西方所谓“你最近的一篇文章就代表了你的全部水平”的说法。于是我意识到,我不必总是踮着脚尖时刻准备着下一次的(或许是不可能的)飞跃。 注:段义孚先生是威斯康星大学的Professor Emeritus荣休教授,不是tenure即终身教授,以先生在地理学历史上的地位和著作等身的成就这个身份是足可抱怨的。
再看《回家记》《思考》这一节,第一句话就让我落泪,宅心仁厚的段先生还是为人情寡淡的美国社会找了一个台阶。
居然是一个中国学生在迎接我回来!我难道无权期待一个美国学生来做这件事吗?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期待着有人来接我。
面向众生的观照难在契合,不能自说自话,很多人说实现了他们的美国梦,其实“好山好水好寂寞”而已,这一个维度不能或缺,人本地理学家们从身份、性别、性向、种族、国家等层面和角度诠释这种契合,可以说是着力最多的一个方面,厚厚一本《文化地理学手册》几乎全是这些主题。《回家记》的核心主题不就是先生的身份吗?
拖带着的一个世界——故乡的中国
段先生的笔下美国梦怎么样了,他并没有说,但是书中作为故乡的中国倒是温暖的、深情的,这种对照是不是一种褒贬呢?有意思的是,对于中国他更多的不是在“看”,而是在“寻”,这是另一个角度发现自己,更有意思的是先生所寻找的那个神奇世界就在自己身上!就像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之旅》中说的那样:
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以先生的涵养从来不骤下结论,但是在重庆南开中学,先生深情地告诫孩子们不要只做“游目骋怀的过客”时却透露了自己反思过的世界观——
一个人总是置身于事外,也就是作为一个观察者向里看。他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当地人,不可能从内部了解一个地方及其子民所造就的风土人情。就我从这个世界中了解到的、了解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而言(这句话的翻译费解,对照原文
For all that I have learned in the world and about the world,小弟这样改可否达意?:就我见的世面和所知道关于世界的知识而言。愿得方家斧正 ),在74岁的年纪,我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肤浅。
在《回家记》结尾处,我们看到他老年和少年段义孚世界观的差异——
隐约中觉得还是不如扎根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社会和文化中。所谓隐约中,我是想说,我已经充分体会到双重根源,以及无知与偏执所带来的荼毒;而且让我痛苦的是,我在短暂的生命中没有能够在环境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开发利用自己感官和头脑。
“段义孚先生的美国梦”可以看到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到壮年到老年的世界观变迁,我们的世界观肇始于自我意识的形成,自我是本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之旅中,世界观不仅一直在融合情感态度价值观,系统化、逻辑化并层叠累加,还有看不到的,随着我们的身体满世界游走“拖带的那个世界”。
声明:原稿收回,以此稿为准。
潇湘如是闲 长沙清水塘
201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