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两篇美国梦,今天三论。第一篇是段义孚先生美国梦为基调的世界观变迁,第二篇论证了美国人没有地方羁绊,笃信“民主自由无远弗届”的精神推动力也是他们的世界观;第一篇中年龄、际遇影响个人世界观,第二篇从“历史的”角度阐释美国人的“地方感”,按照段先生的定义,世界观也是一种地方感,只是因人而异地,尺度不同罢了。
世界观不可以伪装!一个人的情感可以伪装、态度可以模棱两可、价值观可以天马行空,但是自己怎样看待世界、定位自己、联结他人的方法、角度是无法伪装的。读书不多的人总是容易被价值观忽悠,价值观多了去了,于是有人说“屁股决定脑袋”,这个“屁股”是什么?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这个位置决定了你的立场,“人一阔脸就变”,总之你的位置不同了,你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样。在时代风潮的影响下,以价值观为表象的美国梦就扎根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中国人学会了讲道理,却不懂得其中的地理。有美国梦的人对社会的变革有一肚子的情怀(价值观),总以为中国这个地方没有这种情怀的土壤,我们要培植土壤空气阳光……恰恰没有想过——没有可能落地的情怀都是耍流氓。
最有名的莫过于2015年蹿红的网络金句——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下子不得了,激发了禁锢在“从学校到学校”人生中的青年人,外面世界的诱惑、外面世界的精彩是外因,内因还在“成长的烦恼”——脱离父母和这个地方的一切羁绊,寻找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2016年鸡贼的高晓松干脆说:
“生活不只有眼前和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这个简直就是青年人面对世界的宣言书!《不只房子,还有诗和远方》算是这一金句的出处,作者声称源自母训:
“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被一些所谓的财产困住,所以我跟我妹走遍世界,然后我俩都不买房,就觉得很幸福。我妈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和我妹妹深受这种教育影响。生活就是适合远方,能走多远走多远;走不远,一分钱没有,那么就读诗,诗就是你坐在这,它就是远方。”
这段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灵,直接让你把“诗和远方”与“眼前和苟且”对立起来,完全可以满足你在价值观上的精神洁癖。你甚至可以说,人就是要这样把精气神活出来!但是你看到一个诗人真正走出去了,且看他的情怀会如何落地——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天上的父必然要选择他地上的媳
如同平凡的妇人也想选择她天上的父。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着而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张错《漂泊者》
张诗人是台湾的名人,因为害怕心灵“被囚禁”,选择远方,也就是选择了漂泊,而且以漂泊为归宿、最后只能以漂泊为归宿。为什么会怨念呢?
对比上一篇我们对美国梦的解析可以知道这正是美国人执念于远方的世界观,高晓松的诗和远方就是典型西方式对远方的执念。 天命昭昭这个词产生于鸦片战争时代,那时的美国人民就笃信自己是上帝拣选的子民,注定负有拯救世界的义务,推而广之即是向世界输出美国式自由民主价值观,同时天命昭昭(Manifest Destiny)也是美国开疆辟土、甚至成为世界警察的精神支柱。《银河英雄传》的主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招牌台词不就是“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有报道说美国人一生平均生活过8个地方。他们有没有“乡愁”?他们生命自我的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你向前追求而获得了某种的满足,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虚。所以,往往西方式远方的执念并没有乡愁,更多的是幻灭,比如《浮士德》《阿甘正传》。
这种对待远方的执念就人生成长而言,来自于青年时代自我意识带来的“权能感”,感觉自己有权力选择人生,于是向外奔忙。虽然今天的美国大多数人没有时间进教堂,但是“上帝拣选的子民”仍然是很多白左的人生出发点。美国人的美国梦出发点不同于当下的中国人,中国目前的这种时尚与青年人成长有关、与经济富裕有关。这个现象并不是来自高晓松,美国学者斯蒂芬·里克特早就惊讶地发现,在——
“最拥护美国的人都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产生了深切的怀疑,不知道这个国家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辉煌下去”之时,“我们发现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美国梦仍在,而且还很美好”,中国人甚至不愿意美国人自己抱怨,会说“再说了,美国怎么就不好了”。
所以,我觉得,这种以美国梦为自己的青春梦想的时尚,是不是还有价值观上与中国作为后发地区,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崇洋心态”有关呢?因为这不是中国对待生活、对待远方的态度呀!东西方如何区别?钱穆先生说关键在于远方是不是你人生的支点。中国人传统的远方观念在钱穆《人生十论》中说得很透彻(这本小书是钱穆先生的演讲集,是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对茫然于人生选择的各色中国人的世界观指南):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
远方并不一定怨念,只要你能把握当下,而你的当下就是“自我”,就像费孝通博士在《乡土中国》中区别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那样——
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人际)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个人是对团体而说的,是分子对团体。在个人主义下,一方面是平等观念,指在同一团体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个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权利;一方面是宪法观念,指团体不能抹煞个人,只能在个人们所愿意交出的一分权利上控制个人。这些观念必须先假定了团体的存在。在我们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没有这一套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是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
所以一个中国人在世界面前不是一个“自己”,而是“自我”。著名的《黄氏认亲诗》就形象地诠释了中国人绵延千年远走他乡的生活哲学。这首诗版本繁多,无论是出自战国春申君黄歇、还是出自后周黄峭,无一不为千古佳话,既有遣子避祸的拳拳之心,也有异乡生存的谆谆教诲:
骏马匆匆出异乡,任从胜地立纲常。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早晚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
……
若有富贵与贫贱,相逢须念共根蒂。
可以看出,中国人即使遣子避祸还是立足“自我”,人生的支点始终在自己的文化和传统,认亲诗就是带着文化自信出走的异乡客保持与出生地(成长地)的情感纽带——立纲常、亲命语、祖宗香、共根蒂——中国人的远方,是那种将故土、祖宗联结的远方。甚至,“日久他乡即故乡”,远方只要是“胜地”你就可以“立纲常”,不管多远的远方,“既来之,则安之”,远方对传统中国人并不是一个事儿。
所以,立足“自我”的传统世界观足可破解香蕉人(America Borned Chinese,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之困。有研究表明,“像个中国人”生活的香蕉人有更高的心理健康水平。但“无处安生”的时候,为了“自我”计,中国人的远方也还是可以退回来的那种远方,是一种落叶终将归根的远方,《认亲诗》就是让你“回家”的凭证。正因为这样,中国人的世界观里面,天涯与故乡成了一对矛盾,但并不是起点和终点的对立。
中国人的世界观使得国人对海外移民的态度是开放的,统治者也是如此开放,如《孟子·公孙狃》“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当年国家培养的高材生纷纷出国的时候,邓公发现中国的大学没有办法培养这些高材生,支持他们出国深造,即使十个只回来一个也划算!这种局面一直到2008年才有所缓解,支撑邓公气度的力量是来自孟子的古训、还是对中国人人性中落叶归根的洞察?我们不得而知(《邓小平文选》《关于科学和教育工作的几点意见》1977年8月8日,接受华裔学者回国是我们发展科学技术的一项具体措施,派人出国留学也是一项具体措施。),只知道现在海归者十居其九,局面倒过来了。邓公不朽!中国式的世界观不朽。
当年我的大学辅导员盛皿中先生给我的毕业寄语是“漂泊是漂泊者的归宿”,我估计就是出自张错。我一直没有出国的志向,为什么这么赠言呢?可能我们太过于笃信西方的价值观念,恐怕也包含西方式的远方吧,对照我后来的遭际简直一语成谶,这一切在我则是读到张错《漂泊者》时忍不住的潸然泪下,我的悔悟就像段义孚先生在重庆南开中学反思的“无知与偏执所带来的荼毒”。不过,还是感谢张错用诗人的语言认了错——
“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当然也要感谢段先生让我“回家”,特别是段义孚先生曾经的同事,同为人本主义地理学先锋的多伦多大学雷尔夫教授那句话,已经成了我新的世界观,并重塑我的人生
无论在哪,
做人就是生活在一个充满意义的地方;
做人就是拥有和了解你生活的地方!
毕竟,遽伯玉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好饭不怕晚。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