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世的时候是当地有名的乐善好施的基督徒,在地方教会中她这个退休小学教师被推崇为长老级的人物,所以我们家也有很多基督教的仪轨,比如饭前祷告。基督徒是天父拣选的信徒,死后可以进入天堂,她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我们信教,我们往往阳奉阴违,因为最难以适应的是老娘对我们的称呼,信教后我们都成为神的儿女,这样母子关系变成了兄弟姊妹一般,但是老太太总要时不时地提醒我“儿子啊,你到80岁还是我的仔呢!”这里面有两种世界观,她一直跨界生存。
世界观是自我意识界定自我和世界的关涉,也决定了自我在世界中的阶级、角色、地位、关联等。我们再此引用社会学大师费孝通对(西方的)“个人主义”和(中国的)“自我主义”的区别:
在这种富于伸缩性的(人际)网络里,随时随地是有一个“己”作中心的。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个人是对团体而说的,是分子对团体。在个人主义下,一方面是平等观念,指在同一团体中各分子的地位相等,个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权利;一方面是宪法观念,指团体不能抹煞个人,只能在个人们所愿意交出的一分权利上控制个人。这些观念必须先假定了团体的存在。在我们中国传统思想里是没有这一套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是自我主义,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主义。
这段话里面可以知道:
第一,西方人每个个人是平等的。注意,是在上帝面前平等,在美国立国的时候异教徒、妇女、黑人都不算个人,也从来说不上平等,直到1920年妇女选举权才得到宪法的认可,仅仅只是选举权!作为黄色人种本来就是西方人给我们东方人贴的一个非我族类的标签,千万不要以为你和白人平等;至于阶级这样的设置是上帝的安排,平民的抱负和贵族的责任是不同的志向,The Obligations of privilege(生而优越的责任)身为贵族自有替天行道的使命。
第二,西方人并不信任团体。个人让渡部分权利结成团体(比如国家),彼此用法律制约。这种社会结构以人性本恶为前提,用最低等的道德即法律来维持稳定,西方人对团体(比如国家)本质上是不信任的,西方的警察宣誓的对象是上帝,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上帝有所交代,所以,天国的法律有时也管用。
中国人如何在世界中彼此关联呢?费孝通博士在《乡土中国》中继续说:
以“己”为中心,象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而是象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在我们传统的社会结构里最基本的概念,这个人和人来往所构成的网络中的纲纪,就是一个差序,也就是伦。礼记大传里说:“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意思是这个社会结构的架格是不能变的,变的只是利用这架格所做的事。
首先,我们的社会结构是伦常,彼此的相对位置是不变的,这个网络的纲纪就是道德,有意思的是这个社会结构框架并没有改变多少,段先生在《回家记》中国这样说
例如尊敬老人和对淡泊宁静的追求(表现在人们安安静静地在公园里打太极拳),这些价值观历经了“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和近年来追求财富的风潮而保全下来。
美国的300年体制能不能具有3000年的价值不知道,现在知道的是我们这套社会结构已经运行了超过3000年,其有效性应该说经过了历史的检验。
第二,中国没有阶级吗?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之得失》立足中国历史做了一个公允的判断:
中国社会自宋以下,就造成了一个平铺的社会。封建贵族公爵伯爵之类早就废去,官吏不能世袭,政权普遍公开,考试合条件的,谁也可以入仕途。
吕思勉在《中国通史·阶级》中认为,从财富积累来看“虽无世袭之名,而有世袭之实”。不过,中国社会的制衡机制除了“××大革命“更多的是交给时间这把杀猪刀,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说一个品行高尚,能力出众的君子,辛辛苦苦成就了事业,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经过几代人就消耗殆尽了。你看这又回到“己”这个中心,而且道德至上。在中国不讲生而优越的责任,而是将“德”与“位”联系在一起,所谓“德必称位”,中国人习见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所感叹的兴衰起落——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现代社会我们传统的乡土地域结构没有了,大量的人才也不是挤在科举的路上谋求当官,更多的人在从事科技、教育、工商。但是东西方的世界观毕竟不同,已经作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潜藏在我们的心灵之中,时不时地指导我们的社会交往行为。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人脉”和“关系”的区别。
美国是个功利社会,人与人之间结成Social-Networking,我们可以翻译成为“人脉”。比如美国文化中所谓"XXX owes me a favor", "I need a favor. I'll remember this.",所以在美国,人脉讲求利益的交换,很透明,很直接。利益动机大于忠诚和情感。只是考虑到阶级的存在,不到层次,你根本无法融入比你高的Social-Networking获得某种connection(这是标准的美国式关系),比如说,你的牌技可以轻易赢取老板的钱,问题是你和他坐不到一个桌子打牌呀。有很多大学生不懂这个道理,一天到晚期望用自己的才能换取一个更高的社会地位,在西方人看来“人脉是积累起来的”就是一个伪命题。Linked in这种靠关系找工作的网站是美国人发明的,别人看简历的时候自有其世界观。
明面上,通过人脉讲利益交换在美国反腐浪潮中被打击得很厉害,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阶级、圈子内部的默契,没有明显的交易,但是成为了潜规则。比如美国大学里兄弟会姐妹会一大把一大把的,要是学商、学法、学医更是要看家庭背景,其实就是父母在这行的关系了。美国合法的院外游说团体也是关系,明眼的利益输送。英国的贵族学校伊顿公学,基本上靠校友推荐入学。大公司求职时的reference(推荐人)、reference letter(推荐信)也是讲这个。我们透过“讲”关系这个表象,应该看到后面有阶级属性、个人信用、种族关系、宗教关系。所以,美国人常说的一句话是 it's not what you know, it's whom you know, 你会什么不重要,你认识谁才重要。
中国是个势利社会,人际关系实际上是一种自身的投影(Self-projection),强调远近有别,内外亲疏,你位高权重则“富在深山有远亲”,如果失势了“墙倒众人推”是肯定的。这个关系往往建立在沾亲带故的“地方感”上,彼此知根知底因而稳固,吃里扒外就是背叛。现代开放社会,要建立非血缘非亲缘非地方的关系成本很高,所以要请客吃饭、要礼尚往来,要不就看是不是一起下过乡、扛过枪、嫖过娼等等。西方社会学家无以言其状,只好把中国式的人际关系叫做“Guanxi”,西方文化中没有对等的词汇。唯一近似的词是Patronage(有恩惠、保护人的意思,从古罗马遗留下来的一种人际关系体系),中国相近的是”部曲“(《三国演义》中的吕布被张飞骂成三姓家奴。吕布自姓吕,后来拜丁原作义父,该当姓丁,后来又从董卓,又该姓董。“三姓家奴”意在讽刺他反复无常),现在已经非主流了。很多中国青年对这种关系退避三舍,觉得要靠自己打拼才正当,殊不知随着阶层的固化,中国式关系就会演变成美国当前这种潜规则模式,这是阶层固化对社会资源磁石般的吸附效应造成的。不过,中国的关系不是靠“生而优越”的阶级属性,完全仰赖于关系中枢者的德性能否长期维持,因为没有阶级和上帝的护佑,如果他失势了,你就依附了一个坏的关系,难免”树倒猢松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某种程度上中国式关系的风险更大。
简言之,美国式的connection看起来很纯粹,但是建立这种纯粹关系并不容易;中国式的关系看起来很复杂,沾亲带故者却极其便利;美国式的关系往往稳固,而中国式的关系则有更多变化的风险。很多中国人愿意把关系描述成美国式的纯洁,埋名隐姓把自己的过往藏匿起来。比如招摇的×思聪,我爸是李刚都是不更事的孩子泄露了父辈辛苦打拼的关(tian)系(ji)。
话讲回来,我太太是医学教授,从某国旅游回来发现,有人贴心服侍真是一件很爽的事儿,她和我妈一样都不能免俗,我妈是希望上帝拣选她进天堂,我媳妇则希望有丫鬟疗愈她的公主梦。
附录:《美国人的空间,中国人的地方(American Space, Chinese Place)》
by Yi-Fu Tuan
Americans have a sense of space, not of place. Go to an American home in exurbia,and almost the first thing you do is drift toward the picture window.How curious that the first compliment you pay your host inside his house is to say how lovely it is outside his house! He is pleased that you should admire his vistas. The distant horizon is not merely a line separating earth from sky, it is a symbol of the future. The American is not rooted in his place, however lovely; his eyes are drawn by the expanding space to a point on the horizon, which is his future.
By contrast, consider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home. Blank walls enclose it. Step behind the spirit wall and you are in a courtyard with perhaps a miniature garden around the corner. Once inside the private compound you are wrapped in an ambiance of calm beauty, an ordered world of buildings, pavement, rock, and decorative vegetation. But you have no distant view: nowhere does space open out before you. Raw nature in such a home is experienced only as weather, and the only open space is the sky above. The Chinese is rooted in his place. When he has to leave, it is not for the promised land on the terrestrial horizon, but for another world altogether along the vertical, religious axis of his imagination.
The Chinese tie to place is deeply felt. Wanderlust is an alien sentiment. The Taoist classic Tao Te Ching captures the ideal of rootedness in place with these words: "Though there may be another country in the neighborhood so close that they are within sight of each other and the crowing of cocks and barking of dogs in one place can be heard in the other, yet there is no traffic between them; and
throughout their lives the two peoples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each other." In theory if not in practice, farmers have ranked high in Chinese society. The reason is not only that they are engaged in the "root" industry of producing food but that, unlike pecuniary merchants,they are tied to the land and do not abandon their country when it is in danger.
Nostalgia is a recurrent theme in Chinese poetry. An American reader of translated Chinese poems may well be taken aback,even put off, by the frequency, as well as the sentimentality of the lament for home. To understand the strength of this sentiment, we need to know that the Chinese desire for stability and rootedness in place is prompted by the constant threat of war, exile, and the natural disasters of flood and drought. Forcible removal makes the Chinese keenly aware of their loss. By contrast, Americans move, for the most part, voluntarily. Their nostalgia for hometown is really longing for childhood to which they cannot return: in the meantime the future beckons and the future is "out there," in open space. When we criticize American rootlessness we tend to forget that it is a result of ideals we admire, namely, social mobility and optimism about the future. When we admire Chinese rootedness, we forget that the word “place” means
both location in space and position in society: to be tied to place is also to be bound to one's station in life, with little hope of betterment. Space symbolizes hope, place, achievement and stability.
美国人的空间和中国人的地方
美国人有很强的空间感,但地方感较弱。每当拜访美国城郊住户时,一进门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欣赏窗外美景。明明在别人家里,却首先称赞屋外的景色,岂不怪哉!但屋主闻言往往心花怒放,因为你竟然懂得欣赏这房屋的远景设计。那遥远的地平线不再只是天地的分界线,更是未来的象征。美国人不会扎根在某地,不论那儿多么舒适:他们的目光越过广袤的天地,落在地平线上的一点,那儿是他们的未来。
再来看看传统的中式房屋吧:清一色的围墙环绕四周,院子的角落里也许会有一个精巧别致的花圃。当你踏入这样一个私人院落时,立刻会被一种宁静和谐的气氛所笼罩,亭台、曲径、奇石和花草一一点缀其中,错落有致。然而,你却无法看到远处的风景:除了头顶的天空外,再没有任何开阔的空间。中国人一旦扎根,就会认定这片地域。
中国人崇尚落地生根,不喜四海为家。道教经典《道德经》中曾这样描述理想中的安居乐业: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从理论上来说,中国农民的社会地位应该颇高。究其原因,不仅在于他们掌握国之根本——粮食生产,还在于他们和商人不同,总是坚守在自己的土地上,即时身陷险境,也绝不背弃家国。
“乡愁”这一主题在中国诗歌创作中经久不衰。美国读者在阅读中国诗歌的英译文本时,往往会惊诧于这种频繁出现的思乡愁绪,甚至会产生反感。要想充分理解这种感伤,就必须知道,中国人之所以如此渴望安定,是由于他们饱受战乱、背井离乡和旱涝等自然灾害的威胁。无法抗拒的颠沛流离使他们对失去的事物更加敏感。与之相反,美国人搬家大多处于自愿。他们对家乡的眷恋,其实是怀念那一去不返的童年时光:未来正向他们招手,它就在眼前,在那广阔的天地。当我们批评美国人的“无根性”时,却忘了这是我们在追求理想——社会流动和乐观面对未来时产生的偏见;当我们推崇中国人的“扎根性”时,又忘了“地方”一词不仅指地理位置,还指社会地位——植根于某地就等于限制了生活状态,意味着没有改善生活的欲望。空间,象征希望;地方,代表成就和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