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证义孚之五 《如何做过去的“梦”?》
张岱的文字真的动人啊,作为一个四川人,像他的同乡苏轼一样影响了中国文人的情怀,初看之下文字中的气度、视野令人折服。今天才发现,这些好文章还有一个维度——就是一个人可以如何活在过去!我们需要多一个维度去分析。
张岱是四川人。张岱晚年在著作后喜署“蜀人张岱”或“古剑陶庵老人”,表明他对家族传统的珍视,同时也提示读者他的家族源于四川绵竹。张岱的始祖可以追溯到南宋的张浚、张栻父子。张浚(1097—1164)就不说了。张栻(1133—1180),字敬夫,号南轩,一字乐斋。与朱熹、吕祖谦并称“东南三贤”,与其师胡宏创立湖湘学派,他一生勤学,著述宏富。在岳麓书院等地聚徒讲学,影响深远。他的家国情怀应有不一般的厚重。张拭是湖南人的传奇,或许张岱也是从湖南移民到四川去的? 成为全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是一个更大的传奇了。
在《陶庵梦忆•序》中,张岱写道:“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虽然自云是“梦”,但他“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 ,所列篇目并不说梦,却处处有梦。
●湖心亭看雪 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20190210)表面上看此文——舟子之看到两个痴人,张岱得到一个知己。可是,对比《金山夜戏》,同样的冲动却只能以“强饮”收场?
本来一场雅兴,只得三位异乡客的一场落寞强饮,此其一,不得其雅也;
人鸟声俱绝之时出行的他可能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与自赏,万万没有想到还会与人“狭路相逢”,并且不止一个,并且比自己来得更早,并且还不忘带全了炉酒童子,还有那一派主人声口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直搅得分辨不清谁才是看雪的正家了,此其二,不得其狂也;
张岱号陶庵,最痴西湖,除了在诸如《陶庵梦忆》之类的集子里经常提到之外,他还有专门记录掌故逸闻的《西湖梦寻》,西湖乃是这位“痴客”的梦中情人,这种爱往往是排他性的。他可能像西湖的知己一样,不希望有人有俗人(只要是nobody就是俗人)打扰——“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所以这位“痴客”雪夜独往湖心亭仿佛照看落寞的西子,没想到已经更有痴人在,落寞强饮可想而知,此其三,不得其痴也。
这一篇在《陶庵梦忆》的卷三,作为“梦”的一种痴语,内心的独白更多于细节,很多时候有一种旁若无人的虚蹈感觉,或者说把这种旁若无人的感觉写出来、体会出来,才能反观当下的自己“不自由”,空间上龟缩在故乡,不再是恣意畅游的现实?这可能是从梦的角度能做的分析吗?
●记承天寺夜游 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文人在雅兴上的自负,因为四顾无人而不同凡俗,仿佛自己就是美景的主人。
●金山夜戏 张岱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奚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狂人是穿越时空的,仿佛来自平行宇宙,在他的时间来到别人的空间,把别人的时空搅得稀巴烂,拂袖而去,让别人懵逼。在他看来,是把别人看做无物。是不是社会距离(社会地位?阶级?)造成的自负或者自信呢?
细想,这一篇也是活在过去的写照。活在过去,也是“生活在别处”,这是一个前朝遗民的世界,语言如此精炼流畅,仿佛就在眼前,但是实际上已经远非现实。文集是“痴人说梦”西湖也罢、过去也罢,是不是类似梦游?段义孚在说梦游的时候,这样评价“在熟悉的地方会浑然不觉……心思恍惚到了别处……出现危机的时候会突然醒过来”(《空间和地方·空间能力、知识与地方》)他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戛然而止,看起来是余韵无穷,实际上,是梦醒了!
●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七月半显然是设食祭鬼的鬼节,或者是道教子弟沉思反省的中元节,或者是佛家检讨修行心得的日子,虽然也是明月高照但是不可能全城总动员地赏月,那是八月半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写呢?这一篇需要读者跳脱文字的时空,经由从时间的对照洞察无法言传的那种悲楚,是不是为亡友回想当年的雅致?或者是在七月半这一天用亡友的八月半之欢娱映衬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当下?这是活在过去或者用故人逝者的思维来假想鬼节与亡灵共舞的人鬼情未了?